想不到孙立超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他还是穿着那件灰布棉军装,车子骑上松林坡,他脸上都是汗。
梅华穿着一件薄布衫在门口洗尿布,水凉,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孙立超大咧咧地脱下棉军装递了去:“你穿吧!”他小声加了一句,“我们学校的女生,最喜欢穿着阴丹士林蓝布衫,外面披一件男生的军装!还以为好看死了。”他没好意思说,当年中大的女孩子,一穿上灰色棉布军装外套,就证明她有了男朋友。
梅华瞥了眼那军装,领子上一层黑黑的油腻,不知多久没洗了,她摇摇头。
孙立超有点尴尬,但他把军装往肩上一搭,马上从怀里掏出一束报纸来:“我的文章发表了,特意拿来给你看看,也好让你学些布局的章法。”他等不及梅华擦干手,就在她眼前抖开报纸。梅华随意地放眼望去:“哪里啊?”突然,她的目光越过孙立超的手指,定住了。
她看到“云一川”三个字,真真确确,头条位置的那篇社论,署名正是“云一川”!
“这份报纸给我行吗?”梅华急忙在裙子上擦擦手,虔诚地捧了过来。
“行啊,你这么喜欢我的文章,明日我再拿些手稿给你看。”孙立超很高兴。
“这个云一川,你还有他的文章吗?”梅华期待地问。
“我记不得了。”孙立超有些失望。
“他的文章是不是很多?”
“他做总编,发自己的文章当然容易。”孙立超不服气地说。
梅华只管高兴地翻看着报纸,这是《民强报》,云先生是主编,社址在上海!
“上海。”
夜里醒来想到,梅华弯着眼睛兀自笑了。
然而隔壁又有吵声,不知是孩子的哭声引起了争吵,还是争吵吓哭了孩子。她侧耳听,那些声音又慢慢地平复下去。
7
行程一拖再拖着,不只是为了攒一张船票,还有阿锦。
梅华有时抱着小女婴,小声地说:“乖囡囡,快点长大吧。”也许孩子再大一点,她离开的心会更坚硬一点。
小余早出晚归,后来甚至晚不归了,孩子半夜哭闹,他睡不好,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干脆就在警局过夜。
阿锦咬着牙齿道:“不知道是在警局,还是在哪个娘儿们床上。”
梅华怪她多心。
阿锦恨恨道:“男人都是懒鬼、自私鬼,没有一个好东西!”
见梅华不置可否,阿锦继续说:“你别以为云一川就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好人物,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城里的人都说……”
“我不必知道。”梅华飞快地应道,她的心突突地跳,跳得疼了。
“阿锦,我得走了。”良久,她说,“我要去上海。”
“云一川在上海是不是?你真是疯了,上海到处都是日本兵,你要去上海!”
“我只想离他近一点。”
“那就快走,现在就走!”
梅华知道她只是嘴上厉害,果然没几日,阿锦已经央求小余想办法,恰巧保安队里有条私运船到上海,托了人情,同意顺便带上梅华。
船是夜里的,梅华提前到阿锦屋里道别。
阿锦只是拉长脸坐着,梅华抱着囡囡逗趣,一边悄悄地把贴身那两个大洋塞进孩子衣袋。
“阿锦,那我……走了。”她把孩子放下,佯装出门。
果然阿锦快步冲来,一边手使劲地扯下左耳的金环,一边抓过她的掌,语气还横着:“给我拿着,什么法币银票都不及这个。都没了,最后这点玩意儿,你一个,我留一个,实在和他过不了,就吞了自杀!”
梅华含着泪轻轻地叫一声:“阿锦,答应我好好过。”
阿锦低着头:“还怎么好好过,我当初就不该跟他不是,嫁个土财主一世不见他,他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帅军官,我在他眼中就永远是个俏学生!”
梅华恻然,拥着她的肩,两个人哭成一团。
船行出好久她的心还低落着,直到那小小的金耳环在掌心里捂出了汗,她才取出藏作文的小竹筒,把它也放进去,挂在腰间,时刻能顺手摸到,就是最亲密的伴儿。
而那船正顺流直下,过万重山,每前进一程,便离云先生更近一点,想到这儿,她才好过了些。
到汉口,正遇美国飞机轰炸日军据点,江边混战一片,货船破了,梅华和逃难的人狼狈地爬上一只小木船,一颗流弹从她腰间擦过,所幸贴身挂着小竹筒,替她挡了一挡。
她的惊险之旅,才刚刚开始。
8
逃难的小船在南京被截,日本兵把人们赶上岸,所有的包裹行李全要刺破检查,人们也不敢捡拾,唯求速逃。
南京是这样一个怏怏的败城,颓圮的石头城墙在夕照里分外苍凉,阿锦的金耳环换了张上海的火车票,还不知道怎回事,梅华就被拥塞的人群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挤得动弹不得,上不了车的人还要拼命往上爬。梅华看到一个梳着美人髻的妇人竟然爬上了火车顶,松了口气的样子。可是到了上海闸北站,车顶上已再不见那妇人,沿途有个长长的山洞,梅华浑身发凉地记起。
这是上海,入夜的霓虹灯闪得让人慌,梅华照着背熟的地址,一路找人问去。
她从没试过这样急切地想见他,她累、饿、害怕,茫茫的大上海,光怪陆离得让人脚软,她只认识他,她只能投靠他,她想极了那身白衣,那是温暖、光、清洁和故乡。
报馆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抬头看,上面还亮着灯,她安心了一点,在楼下重新打了辫子。这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楼来,看了她几眼,笑着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云一川先生,你认识吗?”
“云一川啊,认识认识,我跟他特别熟,怎么样,你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找他吗?”男人很热情。
她真是太急切了,忘了防备和怀疑,或者是因为太爱那个名字,以为所有跟他相关的人和事都是对的、好的、亲切的。
鸭舌帽带她走,她轻快地跟在后头,两边的灯火越来越寥落,前面的弄堂越来越迫仄。她没看见,她在想,见到云先生,第一句要说什么。她一见到他就说不好话,这回要好好想一想。
直到了一面黑漆漆的门前,她才有点奇怪,云先生没在家吗,怎么这样的黑?鸭舌帽已经有点急了,半拖半拉地要她进去,他抓疼了她的手,女孩这才猛地醒来,这才晓得拼命甩开,快快地逃。
在十字街口她碰上一辆自行车,车上两个男人和她一起摔倒在地。
她只是擦伤了手,那两个男人,戴眼镜的大林,穿夹克的小林,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小林起来看看梅华:“你没事啊!”再看看自己,马上喊,“我的新衣服脏了!”大林没好气地说:“我看不见,我的眼镜破了。”
她怀着歉意帮他们捡拾地上四散的报纸,微黄的路灯下,手里的报纸赫然印着“民强报”。
她碰得真好,这两人都在《民强报》,大林跑印刷,小林干校对,报社正在搬家,他们回来拿些资料。
跟他们回去的路上,抬头看见了星,米粒大的星,她无声地笑了,疲惫,却天真。
9
来上海半个月了,她还没见到云先生。
云一川回青岛看母亲,这期间的大事是,日本投降了,庆祝胜利的烟花,巨大地盛开在外滩的夜空,梅华当时和大林小林也在游行的队伍里欢呼。
她和他们处得还算好,林家兄弟,还有三个印刷厂的工人住在一个弄堂,腾出个小阁楼给梅华,她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抄稿子,还有,等云先生回来。
这样的等待是安心的,她感觉那洁白的衣裾,就飘啊飘地在不远处,也许有天就在对面马路穿过,也许有天就在巷弄转角,她知道他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