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那座黄泥土屋的时候,天快要黑了,空中充斥着几缕酱色的云絮,看上去很肮脏。他走了整整一天,从清早出门到现在,走得马不停蹄。即便是真正的一匹马,也不大可能不歇气地走上整整一天,而不吃一口草不喝一口水。他没有马可以骑上走,就只有靠自己的一双腿脚了。他也知道的,天上那几缕酱色的云絮预报的是一个并不好的气象,也就是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从西边刮来的风就会到达这里。再看看那一轮斜斜的秋阳,又干又涩的样子,像极了是一张早已失去滋润的老女人的脸,引不起他的一点欲望。
秋阳最后摇晃几下,咕咚一声掉进西边的沙海里去了,他也将一只脚跨过了土屋的门槛。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从表面上看,他是一个很随便的人,大大咧咧惯了。如果不是困顿的日子逼得太紧,他也就不会来了。屋里跨进门槛时,有如跌入一口大缸,让他一时不能适应。过了一阵子,眼前才逐渐地变得清晰了,狗洞大的一方小窗泛出青虚虚的白。屋里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冷清。主人不在家,屋门却敞开着,门上连把锁都没有。在漠野这是经常能够遇到的事情,不足为怪的。他转来转去地找煤油灯,找总之是可以照亮屋子的什么东西。他还想找一找能够填饱肚子的东比如一块烤得焦黄的烧饼,有酒有肉当然更好。他饿了,饥肠辘辘,肠胃里真的像空荡荡地滚动着一个车轱辘。你想啊,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怎能不饿呢?然而,并无所获。屋里没有一点令人亲切的感觉,看来这屋里的主人和他一样,也游手好闲惯了。
妈的。他嘟嚷着嘲笑了一声。
他的判断一向很准确,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风就来了,约定好了一样。风掠过屋顶时发出了几声尖厉的呼啸,仿佛有谁神长脖子拼命地吹着口哨儿,秋天的气息一下子就浓烈了起来。他想,你这个风三儿,来得也太快了,我还没喂饱肚子呢,总不能让我喝西北风吧?没有找到煤油灯和火柴,也没有找到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再无事可做了,就只能坐在炕沿上,感受屋外那秋风的荡漾和萧瑟,做一种精神上的逍遥游。风便又摸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仅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还裹挟着细细的沙子涌进屋里,使他的脸面毫不费事地觉悟到了那种令人厌烦的摩挲。他懒得去把门关上,关上又怎样,风是无孔不入的啊。更何况这屋子,差不多已经是四面透风四面楚歌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这和他一贯的游手好闲是一致的。他把一只手伸进怀窝里去,那里揣着一张发黄的纸片儿。就是这一张纸片儿,让他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这屋子,而且一走就是一整天。早晨出门之前,他咂尽了最后一瓶烧酒,他也知道自己开始身陷困境。而这一张并不起眼的纸片儿,在他眼里却是赏心悦目的,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给了他信心,让他湿漉漉地上岸。他有充分的理由,他没有再犹豫什么,以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弹跳下炕,气宇昂扬地走出屋门,然后穿越无数道沙梁和大大小小的草滩,向着眼下这座土屋长途跋涉。由此又可以看出,他不仅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同时还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人,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
一路上,他身上的酒气在不断地弥散,把秋阳都醉倒了。等到走进这座土屋里,他一身的酒气已经荡然无存。他比什么时候都清醒,清醒得像一个肩负着重大使命的革命党人来到了秘密接头的地方。于是,他终于看见一双鞋悄无声息地摆放在门槛下。这一双鞋里是有脚的,脚上却没有穿袜子,这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就静静地停泊在鞋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一抹微弱的光亮中,脚面上浮出两小块松弛的皮肉。很显然这双鞋不够合适,将脚面上的皮肉挤兑得隆了起来。别的还只是个轮廓,入夜的秋风再一次吹进来,便又拂荡了一下高挑的裤角,接着是一角短促的衣襟和一缕散乱的头发。他的目光是一截一截往上抬的,变得有一点兴奋。他坐在屋里的炕上倒成了主人,而真正的主人出现的时候,反而是做贼心虚的样子,尤其是在夜间形迹可疑。她的胆子够大的,如果是个胆小的人,恐怕就要被吓个半死。呃呃。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喉咙里奇怪地响了两声,打着空旷的嗝噎。
来啦?
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点亮了煤油灯。煤油灯就放在紧靠灶台的那面墙里,墙上有一个挖进去的小洞。他说,我要知道灯在那里,早就点着了。女人说,不咋的,这不是点着了吗?他说,是啊,点着了,点着了就好。这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却说不上巧妙,是用那种罐头瓶子做的,瓶子上落了厚厚一层沙土。灯苗儿更瘦,像一颗发育不全的黄豆芽。无论怎样,屋里比先前亮了一些,能够看得见女人大概的模样了。女人的模样说不上俊秀,身条还是匀称的,该突出的地方也不是很瘪,会让男人产生最初的欲望。这就好,至少不会令人很失望。灯光使他如释重负地轻松许多,他的屁股往里挪了有一尺,双腿盘着坐在炕上,更像是主人了。
他说,走了整整一天。
女人说,饿了吧?
他说,饿了。
女人将煤油灯放在炕中间的一方小桌上,就在灶台边忙碌了起来,引着灶洞里的柴草,往锅里添了两勺水,开始在一只瓦盆里揉面。那是一个乌黑而精致的瓦盆,有很不错的质地,在灶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富贵的华彩,这竟然使得屋里的其他东西黯然失色。他的目光这时就盯着这只瓦盆,以及瓦盆里的一双手。女人揉面的手和被揉的面交织在一起,显出那样一种温暖的白。渐渐地,那面的白和手的白分离了,从形状和颜色都有所不同。面的润比手的润要润,面的白比手的白要白。女人始终低着头,一缕头发分散开来,遮住了半边脸,像是刻意这么做的。他不出声地笑了一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这个女人做给他的一顿晚饭。这时,就有一阵啼声传了出来,断断续续的那种,却很突兀。他一点都没有提防,被这声音着实吓了一跳。他扭头四处寻找,终于在靠里面的墙角发现了异常,那里有一堆破布,破布在瑟瑟地颇动。这座到处都在漏风的土屋,就变得扑朔迷离了,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
却不是梦。
他说,是一只猫吗?
女人声音很轻地说,不是。
他说,那么就是一只小羊。
女人不再回答他。女人从瓦盆里抽出手转身走到炕沿前,然后半跪地上炕,半跪地移近炕角,将那一堆破布拢进怀抱里。女人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一句。女人还把头埋进那一堆破布里,拿自己的脸蹭着什么。半跪在炕上的女人像一只虾。女人后来不再喃喃了,而是咕噜咕噜,嘴里像是含着一块不好消化的冰糖。
是个娃娃吧?他说。
女人没有吭声。
娃娃饿了。他说。
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他又说,他又变得兴奋了。他说着抬一抬手,却没有要离开或者回避的意思。用不着离开和回避的,女人奶娃娃的时候屁股往后一蹭,腰往前一扭,背过身去便可以了。他见过不少女人奶娃娃的样子,有的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当着许多人的面将一只饱满的奶子塞进娃娃的嘴里,脸上笼罩着一层母性的红晕,甚至还掺杂着炫耀的意思,意思是我的奶子多白呀,我的奶水多足呀。他喜欢看女人的奶子,女人的奶子就是那么好看。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解开衣襟,更没有露出奶子,他只能在想象中完成自己的一次窥视。有了感应后,那一堆破布果然平静了下来。他这时才觑见了那个娃娃,一个枯瘦的小人儿,分不清是男是女,半头黄毛柔柔地遮住眉目,和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羊也区别不到哪儿去。在女人的抚慰下,小人儿不再啼哭,只嘘出些轻微的鼻息,像拂动一张轻薄而透明的纸。
女人将娃娃放回原处,下了炕继续做饭。女人再没有说一句话,眼睛垂得低低的。终于在他快要饿过劲儿的时候,女人做好了一顿饭。这是一顿非常简单的饭食,面一半,汤一半,无油无肉,味道极其寡淡,令人联想到滩里枯黄的草,还有一股子土腥气。女人将碗盛得很满,端给了坐在炕上的他,碗里倒是面多汤少,斜斜地插了一双筷子。女人歉意地说,你吃么,你就凑合着多吃上些。女人说罢,又去照顾那个娃娃了。女人再度将那个娃娃拢进怀抱里,坐在另一边的炕沿上,然后腾出手掂着一只碗,不厌其烦地吹走碗上的丝丝热气,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嘬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洞,还有点往上翘。女人一心一意地喂起了自己的娃娃,看样子是暂时顾不得他了。他托着碗,也暂时忘了吃饭。女人喂孩子的这一场景比灶火的光亮来得热渴,有了人间的温暖,屋里便不再那么凄清了。由此而至的某种情致也逐渐地浓稠了起来,使他就要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和真正的目的。
他提醒自己,走了整整一天的路,不是来欣赏人世间这一幕的。但他首先要吃下这顿寡淡的饭食,对于一个饥饿的人,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看着碗里的面和汤,又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油肉,没有烧酒,这显得不合情理。走遍方圆几百里牧区,游手好闲的他照例是远道上来的客人。既然是客人,就没有慢待的道理,油肉和烧酒不可缺少,少了这两样,人情立刻显得单薄了。他受到了冷遇,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女人的屋里。好么,呃呃,他捞起一筷子面条堵住了嗝噎。没有烧酒,却有女人,也好。
女人和那个娃娃比他先吃完饭,因为吃得很少。女人后来就站在炕沿下,静静地等着给他盛饭,他当然不会拒绝,直到那锅底剩下一点糨糊一样的汤汁。他饿了,也吃饱了,就这么简单。他看见女人散乱的头发上醒目地扎着一根草屑,草屑是一根成熟的野谷穗子,在煤油灯的映照下金黄金黄的,很像是一支金簪子。女人真该扎一支金簪子什么的,而不是草屑,那样才楚楚动人。他看着这个红颜已逝的女人,隐隐地觉得若干年前这个女人的容貌其实还是很不错的,说不定还很有风韵。游历过不少的女人,他弄不清楚何以错过了眼前这个女人?在并非漫长的过去的日子里。
旱啦。他说。
旱啦。女人也说。
女人的眼里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某种东西。
旱了,女人指的是秋天吧?这个秋天确实是旱了,既然旱了,你就别指望天上落下一场刻骨铭心的透雨。现在已经是前半夜了,屋外漆黑一片,夜空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风是从他进屋的时候刮起来的,到现在就没有停过,并且还紧了一些。和白日里不同,夜间的秋风清湛而刻薄,不单是像谁吹口哨儿,还像有谁挥舞着大刀片子,那刀片子很锋利,一下一下抡圆,“日儿日儿”地响,听着甚觉负债累累。屋门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关上的,这也肯定是风的杰作。风吹门来门自开,风也可以把门关上。关就关上吧,天黑了嘛。
他在灯影里坐着。女人洗完锅后再没什么事情可干,也在灯影里坐着了,陪伴着他这个客人。他和女人谁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屋外的秋风,紧了又紧,掠过屋项时,又响成一片呜咽。女人看着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仿佛是目光能够触及的唯一所在。他也看着那盏煤油灯,目光却不够专注,时不时地停留在女人的脸上以及散乱的头发上,那一根金黄金黄的野谷穗子还扎在那里。
他提醒女人说,你的头发里有一根野谷穗子。
女人不惊不诧,像是没有听懂。
他笑了又说,你的头发里有一根野谷穗子。
这次女人听懂了,却没有采取相应的动作拂去或者摘掉那根野谷穗子。他便有点惊异了,难道是女人故意扎上去的吗?如果是,又说明了什么呢?他的心里有些动了,就想替女人摘掉头发里的那根野谷穗子,他的手甚至很微妙地抬了一下。这时,一只白蛾子飞了过来,扇动着翅膀向煤油灯逼近,轮番扑打灯苗儿。他说,扑腾螺儿。女人也说,扑腾螺儿。他和女人以及所有的牧人都把白蛾子叫做扑腾螺儿。伴随着扑腾螺儿翅膀的不断扇动,屋里的光线变得更暗了,又似乎连整个屋子都开始微微地摇晃起来。女人始终注视着那只赴汤蹈火的扑腾螺儿,眼神迷迷离离。女人的这个表情倒是挺动人的,女人也才更像个女人了。扑腾螺儿后来灼伤了一只翅膀,拼命地飞升而去,消失在了墙角的阴影里。
夜更深了。
风声也更紧了。
就这样坐着吗?
他想的是,女人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从他进屋到现在,女人就没有笑过。女人怎么会不笑呢?是女人就该笑的。看来这个女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这是一个细节,游历过不少女人之后,他觉察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另一个细节,但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不会笑的女人。尽管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甚至是一个酒鬼赌鬼,被他游历过的女人却对他难以忘怀。他游历过的女人没有不笑的,有的笑得浪荡,有的笑得含蓄,有的笑得羞涩。他知道自己负有某种罪恶,却又无法改变。他的名声在外,眼前这个女人不可能不知道。实际上他已经很困了,睡意正在悄然地袭来。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又坐了这半夜,困是必然的。有烧酒就好了,他会屁股不挪窝地坐上一整夜。赌也行,他曾经创造过在赌场上五天五夜不睡觉的记录。玩蛇的反遭蛇咬,在最近的一次聚赌中,他被几个人联起手来狠狠地暗算了一把,输掉了除过土屋以外的所有财产。他由一个富翁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而且被永远地逐出了赌场,他没有翻牌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他动了一下。
女人说,你困了。
他说,困了。
女人去屋门背后的杂物里翻出一套破旧的被褥,小心翼翼地铺在炕上。凑合一夜吧,女人说。
他没有动,脑子里一时有些空。如此清寂的一个夜晚吗?他所经历的无数个夜晚是清寂的,也还有很多个夜晚是忘忧的快乐的,野马般纵横交错,在另一片土地上反复耕耘,那是一片火热的土地。他熟悉各种各样的女人,烈如浓酒,绵似羊脂,让他得到游手好闲的各种理由,而且乐此不疲。酒鬼,浪荡鬼,他曾经是很多女人眼中一只放荡不羁的鹰。好么,遭遇这样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这种不可思议的格局和僵硬的气氛令他不断地回忆往事。他的那套早已谙熟了的程序被一下子打破了,显得杂乱无章。事实上他是有过暗示的,尤其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又用不着有太多的暗示。现在,他不敢有进一步的作为了,这样一个红颜已逝的女人,却让他备受冷落。呃呃,他又打起了空旷的嗝噎。无酒可喝的日子里,他总是由不得地一遍遍打嗝,这个习惯的养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熟悉他的女人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却不知道。难道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夜里的秋风依然如故,时间的流逝使他的目光干涩而疼痛。
女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沉默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力量。
他也没有了睡意。
随着夜的不断深入,屋里的冷清也在不断地扩展,像罩了一张铁质的网。屋棚上垂落的灰絮在无孔不入的秋风中悄然地荡漾,角落里却阴影密布,看上去危机四伏。灶膛里的余火早就泯灭了,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驱赶着满屋子的黑暗。在他看来,这屋里的气氛其实是再好不过的,尽管有一些压抑和沉闷,却往往能够激发身体里的很多欲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欲望,可又被这个沉默的女人给一点一点地消弭着。墙角的阴影里,有一只老鼠发出一路吱吱怪叫,像是在无情地嘲弄他。他变得有些恼火。
他想,我总不能下地去追赶一只老鼠吧?
他蓦然想到自己忽视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这屋里是应该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啊。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能够使他找到别的话题,也许这个风中秋夜或者夜的秋风中就有烧酒可喝呢。可是,这另一个男人就没有出现过,从他进屋的那一刻直到现在,这另一个男人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似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个陷阱,正等着他往里跳。这另一个男人就躲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手里握着一把宰羊的屠刀,像老鼠一样龇着牙咧着嘴,发出无声的狞笑。他突然感觉到了面临的某种危险,也许这样的危险正在向他逼近,恍惚中他就要血肉横飞了。他浑身打了一个与自己的身份不相适应的冷战。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自信。这就很有意思了,他的脑海里产生了另一种期待,一种既真实又具体的期待。他强烈地想要和这另一个男人面对面地较量一番,就凭他的智慧和手段,不信战胜不了这另一个男人。他再次兴奋了起来,暂时放弃了眼前这个沉默着的女人。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字:赌。赌什么都行,有什么赌什么。
然而,另一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沉默着的女人身上。
他说,你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女人说,我不困,我就等着天亮呢。
他说,他呢?
女人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说,谁?
他说,男人呢?
女人说,走了。
他又是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种结局。不过,他在女人的脸上看不出那种离失亲人的酸楚和悲伤。女人很平静,很像是在说着一件别人家的事情。这大概又是一个不会流泪的女人,他想。另一个男人的离去激起了他的兴趣,他的手抚摩着身边铺展的被子。被子上的大朵红花隐约可见,漂泊在一片暗色的水面上,很有些陈旧的血腥的情致。毫无疑问,是那个离去的男人盖过的。想象另一个男人的离去,他的思维异常活跃。
咋就走了呢?他说。
就走了。女人说。
为什么?他说。
女人不语。
他说,能说说吗?
女人这次没有拒绝。女人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很不连贯,看样子女人很长时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女人首先确认男人不在外面沽女人这一条,然后才说他是个好人,结婚的前一年里他一直是个好人,尽心尽力地过了一年好日子。后来,男人在放羊的途中被别人硬拉着上了赌场,上去后就再也下不来了,就变成了一个赌鬼。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不看坐在对面的他,眼里好像空无一物。他的眼睛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女人,然后点一点头,表示自己还想听下去。这是一个没有烧酒,也没有其他的欲望可以宣泄的秋风之夜,也许这样度过最好。
六百只羊。女人说。
他愣了一下。
最多的时候,我有六百只羊。女人说。
他听明白了,盯着女人看了好一阵子。女人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他知道女人此时此刻已经沉入到曾经的过去了。在曾经的过去里,女人赶着一群羊行走在漠野里的湖道和草滩上。那是一个令所有牧人都嫉妒的羊群,六百只羊撤开去,就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像从天上扯下来的云,铺盖着绿色的湖道和草滩。女人随心所欲地跟在羊群后面,羊群也同样随心所欲地率领着女人,女人和羊群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女人的每一次出牧和回家,都是唱着去唱着来的,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是的,六百只偌大的一个羊群,这是一种辉煌,属于女人的辉煌。
女人又自言自语地说,六百只羊哩。
呃呃。这个女人。
他在秋风入夜的时光的流逝中,情绪纷杂地重新凝视着这个女人,包括属于这个女人过去不久的日月中铮铮有声的东西。
这时,那一堆破布下面的娃娃睡醒了,发出寻找的呻唤,那呻唤仍然像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羊那样微弱和纤细。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被打断了,他和女人都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女人抱起那一堆破布揽进怀里,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很轻地拍着娃娃。还是那样的,那娃娃得到女人的抚慰后,再一次有了感应,再一次安静了,轻微的鼻息声又像是在拂动一张轻薄而透明的纸了。他感到奇怪,这个娃娃实在是善解人意。
女人将那一堆破布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说,娃娃几个月了?
十岁。女人说。
他直了一下腰,眼睛也睁大了,条件反射地又问了一遍。
女人的回答准确无误:十岁。
十岁。十岁的娃娃比五个口齿的羯羊都要高出半个身子,满世界欢蹦乱跳,早就背上书包上学了。于是,这个风中秋夜的顺序一下子又变得混乱不堪。原本已经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故事里去了,却又被一堆破布包裹着的娃娃给纷扰了。他觉得自己游手好闲八方游走,却又孤陋寡闻。沉寂的漠野深处,会有一些总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比如,在他经过的路途上,碰到过一堆破碎的陶片,残存的花纹虽然简单而朴拙,其色泽却仍然清晰明朗,也许是一支古老的商旅驼队留下的,他可能就行走在被风沙淹没的一条曾经的商旅通道上。还有一次他步入一处多得数不清的贝壳堆里,贝壳一律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只不过用手轻轻一捏就会碎掉,然后变成灰尘随风而逝。这让他联想到遥远的过去,脚下曾经是烟波浩渺的大海。这样的遭遇在他来说,大约是不能够说明什么的,只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偶然罢了。倒有这样的可能,能够引发和拨动他唱一支情歌或者酒曲儿,让袅袅余音传达到最近的一座土屋和牧人那里,意思是我比你们活得洒脱,我对所有的日子充满信心。
他嘲笑他身边所有的人。
他是酒场大英雄。
他是情场大英雄。
他是赌场大英雄。
眼前这个娃娃的年龄和形态极不相称,必然地引发另一个故事,再穿插进前面的那个故事里去。这个故事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在漠野深处,娃娃出生后长到会自己爬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娃娃的腰上,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一根木桩上,这根木桩钉在炕上最里面的墙角。这样被拴住的娃娃就只能在绳子限制的范围内活动,活动的范围当然也只能是在炕上。将娃娃用一根绳子拴在炕角的一根木桩上的方法,是不是受了拴羊羔拴马驹等的启发,不得而知。但很多牧人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拴大了自己,然后拴大了自己的娃娃,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九年前的一个深秋,女人去草滩上放羊,走的时候就用绳子将娃娃拴在了炕上。紧挨着炕沿的灶台上熬着一锅砸碎的羊骨头,因为羊骨头里有油,熬出来的羊骨头油浮在水面上,放凉后油就凝固了,油和水自然分离。羊骨头油是很香的,香得能再渗进人的骨头里去,就这么香。女人拴好娃娃,煮好一锅砸碎的羊骨头,就去了屋前不远的草滩上。那时的羊群还不大,草却好得不得了,少见的好草场。屋里的情况却非常不好,一场灾难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女人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娃娃自己挣脱了拴在腰上的绳子,倒退着向着那口熬羊骨头的铁锅爬去。娃娃的两只小脚杵了进去,同时有一些油水溅到娃娃的身上。那时女人正在放羊回来的路上,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屋门口,就猛然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并且有一股异常的味道从屋里弥漫了出来。女人丢下羊群就往屋里跑,可还是晚了一步。娃娃被沸腾的油水烫掉了两只脚。女人抱起娃娃冲出屋子,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天大地大,就没有个地方可去。女人就只能无助地和娃娃一起号啕,把一群羊都给惊散了。娃娃哭了整整一夜,女人也哭了整整一夜,那个疼啊,谁知道?后来,娃娃的脚就变成了两个圆秃秃的肉锤锤,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走不成路了。再也不长了,十岁了还就这么大的一点点,说是把腿脚上的筋烫搐了,再也伸展不开了。
女人说,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那绳子咋就开了呢?
女人说,我系的是死扣儿。
女人说,我哪怕早到一步呢?
他说,他呢?
女人说那时的男人第一次上赌场,坐在别人的赌场上输掉了二十只绵羊和二十只山羊。从此男人就什么都不顾了,连家都不要了,一门心思要把输掉的羊再赢回来。往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男人负债累累。
你手里拿着个啥东西?他说。
女人摊开掌心,是一双娃娃的鞋。娃娃的鞋静静地睡在女人的掌心里。鞋是黑色的条绒布做成的,做工很是精巧,看上去又圆润又柔软,虎头虎脑的模样,微微地洋溢着一股温情。他的脸被娃娃的鞋蛰得一阵发烫。他还没有婚配,当然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娃娃,尽管他早已过了婚配的年龄,甚至可以有不止一个娃娃。但他游手好闲惯了。被他游历过的女人,也有愿意嫁给他的,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也许,他有自己的娃娃,被他游历过的女人后来都嫁了别人,而且都成为了母亲。还有的女人婚后和他藕断丝连,说不定其中就有他的娃娃。
谁知道呢?
就有几声羊的咩叫不期然地传来,在夜的秋风里是那样的凄婉,也给屋里的人平添了几丝新的倦意。他的手像是不经意地向怀窝里伸去,胳膊抬到胸处却停了下来,然后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女人说,你困了就睡去,凑合一夜。
女人说罢下了炕往屋外走,留给他一个瘦弱的背影。女人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消失在秋风里。随后又传来女人的吆唤,吆唤被风吹得忽高忽低的,像一根细长的绳子荡着秋千。女人吃唤过后,羊群就安静了下来,漆黑的夜晚又充满秋风的啸叫。处在秋天的羊群很不安宁,尤其是山羊,胆子很大,这些家伙会跳出羊圈,悄然地离去。它们往往顺风奔跑,一去不回头。夜里,女人要这样出去好几次,特别是在这种秋风肆虐的深夜。
他没有动,眼里映着女人出屋时留下的背影。
等到女人的背影缓慢地淡去,他又盯着墙角的那一堆破布。那个娃娃露出半个小脑袋,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屋门口,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娃娃了。他的心里有了不安,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这时,女人进屋了,见他并没有睡去,依然端坐在炕上,呆愣片刻后又笑了一笑。女人这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却没有什么内容。他以为女人不会笑呢,尽管那笑只是闪了一下,但也让他有了一点欣慰。女人就该笑的,笑一笑,十年少,女人就该笑口常开。
女人却再也不笑了。
女人捂住腮帮打了一个喷嚏。是秋夜的凉意穿透了女人的身体吗?
女人有些隐忍的一个喷嚏,让他也感到了冷,毕竟已经是秋天了啊。仿佛回应着他的冷,煤油灯的火苗儿也在瑟瑟地抖动,紧接着就摇摆起来,映在墙上的人影子东倒西歪,一时间扭曲得夸张而恐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灯就灭了,屋里顿时一片黑暗,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灯灭的一瞬,他看见对面的女人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怕着什么似的。其实,他已经不再期待什么了,他很想告诉女人这一点,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在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中,他一动不动。
他看不见女人,女人也看不见他。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过了半晌,女人说,我把灯点上。
他说,算了。
女人没有吭声。
他说,省点煤油。
女人说,十年了,我很少点灯。
他说,我知道。
女人说,你咋知道?
他没说什么。
女人说,那就让屋里黑着去吧。
他说,我还想听。
女人说,啥?
他说,他。
女人说,人已经走了。
他屏声静气地等待着。这样的风中秋夜怎么能有睡意呢?女人又长时间地沉默着,看来女人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剥蚀,一些往事淹没了另一些往事。
女人还是讲了。
黑暗中,看不见女人的脸面,只能听得见女人的声音,这使得女人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效果,像是从一个极其遥远的虚空里发出的,有一股深冥的气息。
男人很少回家,在赌场上输了赢,赢了输,最后输光了一群羊,一群拥有六百只羊的羊群,还有十峰骆驼、八头驴和一匹作为骑乘的走马,再输就得把自己的屋子和女人也搭上了。那一天,男人终于回家,披着一头儿马的鬃毛一样的长头发,甩着两只空荡荡的袖子一摇一晃地回来了。男人的身后捎着几根碱柴,是在回家的路上拾的,意思是给屋里的灶火添点柴。男人不捎那几根碱柴还好,女人也不想多说什么。看见那几根轻飘飘的碱柴,女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么多年的委屈和辛酸全涌了出来。女人当时就没让男人进门。女人堵在门口说,我没日没夜地放了十年羊,还了十年的债。娃娃是你的精血是你的种,却因为你成了个一辈子长不大站不起来的废人,十年里你就没抱过娃娃几回,没心疼过娃娃几回。到头来你只给我捎回来几根碱柴,你把先人都丢尽了,却捎来几根碱柴,还有脸回家?你咋不死去?咋不拄上碱柴棍子讨饭去?男人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一句话说不出来,身后的那几根碱柴折断的鸟翅一样飞起来又落下。男人扑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再也没睁开眼。
就这样走了。他说。
挺了几个时辰,就走了。女人说。
我悔呢,人回来了就好,我说那些话干啥?女人说。
这时,天要亮了。那啸叫了一夜的秋风也停了。
女人深深地垂下了头。
女人的头发里没了那根像金簪子一样的野谷穗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了的,也许是被秋风吹掉的。
他说,人走了,债也清了。
女人说,还有一笔。
他说没了。
女人说,最早一笔,也是最后一笔。
他说,是吗?
女人说,二十只绵羊和二十只山羊。
他说,没了。
女人说,我知道,欠下的债就该还。我等着还这笔债已经等了十年,现在是时候了。二十只绵羊和二十只山羊就圈在羊圈里,你赶走吧。
女人把头抬起来,目光里有一种坚定的东西。
太阳出来了,是被女人那坚定的目光一下子扯出来的。屋里也突然变得亮堂了,能看得清所有的东西。他却不敢再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女人了。此时此刻,女人的目光是坚定的,同时又是平静的。
我该走了,你就睡个安稳觉吧。
他说着,跳下炕大步趟出屋门,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女人追出来,急切地喊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你的债清了,你还会有六百只羊的。他将手伸进怀窝里,掏出那张发黄的纸片撕得粉碎。纸片轻轻地打个旋儿,就像是二十只绵羊和二十只山羊,甚至更多的羊,欢欢地往草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