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现在已经大雪纷飞了!”博古说得很有感情,声音微微颤抖,象一组阴郁的音符在寒冷的空气里荡开,慢慢地消逝了,复又归于沉寂。
显然,这话勾起了李德的沉思,他索性披衣而起,把马灯捻亮对着火苗,点燃了香烟。尔后沉思地说:“那是多大的雪啊,足有两英尺深。那时,伏龙芝军事学院派我到莫斯科无产阶级师参加军事演习,那是非常严格的战斗技术训练。零下三十五度,我带着部队高喊着‘乌啦’,冲进敌阵,忘记了寒冷。”
“是啊,零下三十五度。”博古应和着,他也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大雪天。那时,刚刚跟王明结婚的漂亮而富有诗人气质的孟庆树女士,忽然邀请他跟刘群先一同去游览新圣母公墓。这是一种大胆而富于浪漫色彩的奇想。
青春热血,精力旺盛得无处宣泄,忍不住要去赴汤蹈火,龙潭虎穴都敢去,难道还怕漫天风雪吗?新结婚去游墓地,这种“独创”精神并不是人人都有。
莫斯科的雪景是美丽的。孟庆树用一句富有诗情的话概括了大雪后的莫斯科,她说:“上帝用一领洁白无瑕的大斗篷,把我们跟莫斯科包裹起来,预备送到共产主义天国里去!”
莫斯科西南郊的新圣母公墓是世界着名的墓地之一,它占地六万四千平方米,被红色的垣墙护围着。墓地上古木参天,各具特色的碑碣雕像林立。它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齐名。各国的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和文学艺术家,都怀着各自的愿望和需求到墓地来巡礼。
这块墓地在十六世纪就初具规模,那时是封建贵族和高级神职人员的专有墓园,风景绝佳,环境幽静,一位俄国贵族在生前游览墓园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死后安葬在这里那是幸事。墓地的宁静使死神也变得受人欢迎。”十九世纪,加入墓地的是百万富贾和有名望的高级知识分子,十月革命后,这里成了红场之外的最重要的官方墓地,安葬着高级官员、将军、英雄人物、政治家、科学家、文学艺术家和社会名流。
四位俄语流畅的外国人,在这样的天气来墓园观光,使守墓人惊讶。
墓园银装素裹,一片沉寂。他们的高筒皮靴踏着松软而洁净的沙沙作响的厚雪,在墓道上漫步,他们各人心里都产生着一种奇趣:
博古:“我仿佛觉得墓中人在望着我们。感谢我们打破了严冬的孤寂,给他们带来了慰藉。”
刘群先:“我觉得墓地的寒冷非常特别,这种冰冻凝固的清冷,使我的心都冻透了。”
孟庆树:“这雪,使墓地变得纯洁、恬静、安祥、美丽,这些长眠者生前未必幸福,而在墓地却享受着永恒的安宁。”
王明:“历史真情往往被后来制造的假象掩盖在坟墓中,死人注定是不得安宁的。”
孟庆树:“你说得太残酷了。”
王明:“这是对人生理解的深刻。”
博古:“这是对人生的悲观。”
王明:“人生总是带有悲剧性的。不要说那些被革命清除的反革命分子,就是托洛茨基、季诺维耶夫和拉狄克这样的革命者,也难说不是悲剧性的。”
大家沉默了足有两分钟。“悲剧性”,王明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千百年的问题。谈话已经无法深入了。这几乎等于说:人生旅途高深奠测,好可怕啊。
孟庆树似乎从无忧无虑的欢乐静谧中,慢慢滑近了万丈深渊。她的确不理解目前苏共中央和中山大学领导层所发生的斗争的根源。她原来是崇拜拉狄克的,没想到拉狄克竟然是苏维埃的敌人。
入世越深心越寒!
这位天真烂漫的女学生,也许在这时,才向险要的陌生的世界,投去最初的惊诧的一瞥。
“我们都到过苏联很多地方:列宁格勒、第弗利斯(斯大林的故乡)、赫夫苏尔、巴统、苏呼米、索契、雅尔塔、塞瓦斯托波尔。我觉得苏联是真正伟大的,美丽的。”王明为了打破“悲剧性”引来的沉闷气氛,他把话题转换了方向,“不管革命的航船前面有多少急流险滩,我们都将在共产国际的罗盘引导下勇敢航行。我们是为革命而生也为革命而死的一群,当舰船到达胜利彼岸时,我们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安息了。就象庆树所说,去享受永恒的宁静与幸福!”
刘群先:“几十年后,我们也许像这里的死者一样,新的青年一代怀着崇敬的心情,踏着深雪来瞻仰我们的墓碑。”
孟庆树:“你比我还浪漫。”
王明:“并不浪漫。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我死之后,我愿埋在这里,不为后人所景仰,而是为了能看到克里姆林宫红星的闪耀,能听到斯帕斯基塔楼上的钟声。”
孟庆树:“那红星是世界革命灵魂的闪光,那钟声是世界革命脉搏的跳荡!啊!伟大的苏维埃,世界无产者的祖国,世界革命的心脏!”
孟庆树发狂似地张臂高喊,继而用跳跃和翻滚结束了她的朗诵!
博古的回忆并没有给他带来王明抄的那首诗中的“苦味变为甘美”,反而使心境更为黯淡。他觉得王明应负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李德想的只是湘江惨败,他没法向第三国际交待,博古想得比李德更深了一层,他懂得“胜者为王,王者无咎”的道理,只要当权,一切错误都可以诿之客观,如果失去权力,那就罪责难逃了,“好事全归花大姐,坏事全怪秃丫头”!中国的陈独秀、李立三、瞿秋白,以及苏联的托洛茨基、季诺维耶夫,不就是镜子吗?他觉得有必要向李德诉说这种突然袭至的隐衷,但李德却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五、战地午夜图
博古和李德都被闹醒了。屋子里挤满了刚刚渡过湘江的司令部的工作人员。他们并不注意屋子里已经睡了人,动作粗鲁,高声喊叫,开着不雅的玩笑。如果谁不能在这种环境里睡眠,那他就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可以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的!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往往认为在战火中的人,开口闭口离不开战争,这是一种误解。
博古裹紧军毯只觉得暖了不少,静听着平时很少接触的这些参谋干事们的调笑、戏谑和议论。
有的在铺稻草,有的铺着雨布已经倒头睡下了;有的在吸烟,各行其事。互相妨碍时,就会有几句短暂的不太伤感情却很粗鲁的争吵。
“老陈,今天碰上中央纵队的一个背着蓑衣的马夫,恐怕全军上下只有他这样一件特殊的装备,太显眼了,敌机专门对他轰炸,就是炸不到他,你猜他怎么说?是他妈给他的护身符!”
“你说得太夸大了。”
“你不信?我敢断言中国一百年也消灭不了迷信。”
“不要管一百年以后的事啦,还是管管眼下的肚子吧。哪位行行好,给点吃的!”发言者作出乞丐讨米时的祈求声。
“等咱们跟二、六军团会合后,我请你吃我们湖南的名菜,沙锅煨狗肉。冬令最佳补品,治小儿尿床有奇效!”
“滚你妈的蛋,等到那时候,说不定阎王爷早就请你去赴宴啦!”
“战争,本身就是跟阎王爷赌博,互有输赢。”
“咱们还是不谈阎王爷。虽然他是个好老头。还是谈吃吧,你们的煨狗肉未必真有。我们江西的安东鸡却是天下闻名的,我一说,就忍不住流口水,唐明皇最喜欢吃,不信?这是有史可查的!”
“是不是杨贵妃点的菜?要不要再来二两白沙液?”
“还是我们安福的火腿好,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钦定的,还写过一首火腿诗,其中有一句叫什么什么什么香。”
“我们的永新狗肉最有名,专治遗精,比你的治细伢子尿床有价值。”
“喂!喂!嘴巴卫生一点好不好,休养连的女同胞就住在隔壁!”
“那又怎么样?你就知道她们不爱听?不想吃荤的可以去当和尚。”
“我抛个文明的谜语让你们猜好不好?”
“文明的?你老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你听嘛:‘曲径通幽处,两谷夹小溪,洞内花隐隐,洞外草凄凄,老僧来往灌,归去醉如泥。’”
“好诗好诗!”
“好个屎,你小马没有结婚,根本猜不出。”
“那是什么?”
“回家问你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去。”
有人嘻笑着,把极美好而又极下流的谜底,悄声地告诉了小马。
小马恍然大悟,就像看到厕所墙上常见的那种肮脏画,“哎呀!丑恶丑恶,该打该打!”他扑过去在老张背上擂鼓般地猛捶。
嬉闹的人照闹,睡觉的人照睡。
博古颇有兴味地听着,这是无忧无虑快活的一群,是面对死神可以打哈哈的勇士。平时,在首长们面前不苟言笑,毕恭毕敬,除了“是,是,是!”没有心灵的展露。他一时感到“权力”的重负。当戴上“荣耀”的枷锁,心灵就不再属于自由了,有时神经极度紧张,近于颠狂,是多么苦恼烦闷以至焦虑啊!“我也是青年人!可我没法让自己年轻。我从来没有轻松过。”
“你猜,老侯是在做什么梦?”
“还不是过‘七七’?”
“什么过‘七七’?”又是好奇的小马在发问。
“这还不知道?牛郎会织女嘛!”
睡梦中,老尤在“吱吱”咬牙,好像有咬不碎的刻骨仇恨;小秦在吸唇鼓腮咂嘴倒沫,好像津津有味地咀嚼篝火上没有烤熟的马肉;老陈含糊不清地喃喃着,正在与久别的妻子倾诉离情别绪;老侯的嘴大张口,露出一颗损坏的门牙,发出一阵阵痉挛的呼吸。
马灯的亮光被捻小了,精力最充沛的人也困倦了。只有老王斜靠着背包吸旱烟,仿佛以此来抵抗伸到他脸前的两双泥脚的臭味。
“老王,你在想什么心思吧?”小马仍不想睡,他透过昏黄的灯光,浏览着一幅或隐或现的《战地午夜酣睡图》,四周的枪炮声和周围的喧哗声,似乎和他们无关。小马具有诗人的气质,他仿佛看到所有人的梦海卷起的波澜:欢愉的,悲怆的,亢奋的,沮丧的,激动的,舒缓的,惊惧的,安适的,愧疚的,委屈的,高尚的,卑下的,遥远的,眼前的,恼恨的,眷恋的,恍惚的,清晰的,憎恶的,怜悯的,满足的,失意的,绝望的,希冀的,人间的一切酸甜苦辣,都在梦海的浪潮中沉浮翻腾,那是一个比现实更为丰富多采光怪陆离的世界。小马忽然想到:与其说人生如梦,还不如说梦如人生哩!
“我在想,”老王沉思了一会儿说,“等我有了孩子之后,我一定带他到湘江来,对他说:‘你爷爷当年在这里打过白狗子。“爷爷,什么是白狗子,咬人吗?’小马你说,我怎么回答好?”
小马也想不出如何回答。门口有一道电光闪烁,火蛇似地在屋里划了一下:“你们还不快睡?两个小时之后起床!”
电光随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远了。
屋里立即扬起一片鼾声的交响:如雷、如哨、如笛,长短、高低、抑扬、顿挫,有人说着含糊的呓语,有人像受酷刑似地在梦魇的折磨下扭动、呻吟、喘息、挣扎。
李德没有睡。他听不懂人们谈话的内容,却听出他们的情绪。开头,他很不高兴,有人竞不客气地把他的腿推了一下,坐在他的竹床沿上“巴哒巴哒”地吃东西。他觉得国际顾问的尊严受到了亵渎。但他只好装睡,如果起来抗议,那就等于自找难堪。忍耐了一会儿就习惯了。短促的争执,唧唧哝哝的私语,满屋劣质香烟的气味,形成了一种战时常有的那种混乱嘈杂的氛围,而后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觉:
他记起来了,那是慕尼黑起义失败之后,他和几个战友逃到乡村躲进一家农民的柴草棚子里。那时,他们为了打破战友们心冷意沉的气氛和制止互相埋怨指责的争吵,曾领头唱起一首古老的战歌:
上帝把钢铁铸造成刀剑
交到我们手里。
它给我们刚强和勇气。
战斗吧,人生不能为奴隶!
神圣的祖国啊!神圣的旗帜。
我们重新对你宣誓:
我们要把压迫者处以极刑
让乌鸦啄食他们的尸体。
我们就这样进行赫尔曼之战赫尔曼,即阿尔米尼乌斯(公元前16~后21)为日尔曼族的一部落舍罗斯克族的首领。曾于公元后9年在条托堡森林歼灭罗马将军瓦鲁斯的3个军团,约两万人,被尊为解放日尔曼民族的英雄。
高举着正义的大旗!
此时,他也希望有一个拯救全军的上帝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