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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羊脂球(2)

他的妻子是一个高大、强壮、意志坚强的妇人,说话总提高了嗓门,主意来得特别快,她在铺子里是秩序和算术的化身,多亏有她欢天喜地跳跳钻钻,店里才显得有生气。

在这对夫妇旁边的是属于更高一个阶层,道貌岸然的卡雷—拉玛东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业里有很高的地位,开着三座纺织厂,得过四级荣誉勋章,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他一直是友好的反对派的首领,他所以当这反对派的首领,唯一的目的是他先攻击对方,照他自己的说法是,用钝头武器先攻击对方,然后再附和对方,可以得到更高的报酬。卡雷—拉玛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那些派到鲁昂来驻扎的好人家出身的军官们常常在她身上找到安慰。

她此刻面对着丈夫坐着,蜷缩在皮大衣里,又小巧,又娇憨,又漂亮,睁着一对沮丧的眼睛看着车厢的令人愁惨的内部。

坐在她旁边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他们的姓氏是诺曼底省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本人是一位气派很大的老绅士,他用尽心机在服装上修饰摆布,好突出他和国王亨利第四天生的相似之处。按照一种对他的家族大有光荣的传说,亨利第四曾使布雷维尔家族中一个女子怀了身孕,这女子的丈夫因此晋封伯爵并荣任了省长。

于贝尔伯爵也在省议会,和卡雷—拉玛东先生是同僚。他在省里代表着奥尔良派。他怎样会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结婚,这一直是个谜。不过伯爵夫人气质很雍容,待人接物比谁都能干,并且社会上还认为她曾被路易·菲力普的某一王子爱过,整个贵族阶级都殷勤招待她,她的客厅在本地首屈一指,只有她的客厅里还保持着旧日的风流情调,因此很不容易踏进去作座上客。

德·布雷维尔家里的产业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的收入达到五十万法郎。

上述的六个人算是车上的基本队伍,是社会上每年有靠得住的收入、生活安定、势力雄厚一方面的人,同时也是信奉宗教、服膺原则、有权威的上等人。

凑巧得出奇的是三位太太同坐在一条长凳上。伯爵夫人旁边却还坐着两位修女,她们手掐着长串念珠,口里嘟哝着圣父经和圣母经。其中的一个年纪已老,满脸都是麻子,仿佛就近中了几发霰弹似的。另一个身子很瘦小,一张好看而带病容的脸长在一个痨病胸部的上面,这个胸部正被一股使人甘心殉教、超凡入圣的贪婪的信心蚕食着。

在这两位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大家的眼光都注意着他们。

男的,大家都认识,是别号“民主党”的高尼岱,他是一切有身份的人最怕碰见的人。二十年来,他那一部黄褐色大胡子在一切有民主风味的咖啡馆的啤酒杯里拂过来拂过去。他的父亲当年是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一分相当像样的产业,他和弟兄朋友们把它吃了个精光,迫不及待地等候共和国降生,以便获得他为革命喝了这么多杯啤酒之后所应得的地位。在九月四日那天,也许是有人跟他开玩笑,他以为自己已被任命为本省的省长;可是等他上任就职时,办公室的侍役们,那时是办公室的唯一主人,却拒绝承认他这项资格,他只好悄悄退了出来。好在他本是个好好先生,平常与人无争,最喜帮助别人,因此他又鼓起无比的热忱,从事本地的军事防卫工作。他叫人在平原上挖了许多坑,把附近树林中的小树一齐砍倒,在公路上密密层层埋伏下许多陷阱,他很满意自己这些准备工作,所以等敌人快开到的时候,他就很快地回到城里。现在他以为到勒阿弗尔去更可以为国效劳,在那个地方新的防御工事会成为迫切需要的东西。

那个女的是一个妓女。因为身体过早发胖而出了名,外号叫“羊脂球”。她身量矮小,浑身到处都是圆圆的,肥得要滴出油来,十个手指头也都是肉鼓鼓的,只有骨节周围才凹进去好像箍着一个圈圈,颇像是几串短短的香肠;她的肉皮绷得紧紧的发着光,极丰满的胸脯隔着衣服向前高耸着;不过尽管如此,大家对她却都垂涎三尺,趋之若鹜,因为她那种鲜艳的气色实在叫人看了喜欢。她的脸庞儿好像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在这张脸蛋儿的上部睁着两只非常美的大黑眼睛,四周遮着一圈长而浓的睫毛,睫毛的阴影一直映在眼睛里;下部是一张窄窄的妩媚的嘴,嘴唇是那么湿润,正好亲吻,嘴里是两排细小光亮的牙齿。

据说,她还具有许多无法估计的本领。

当大家一认出她是什么人之后,在那几位正经妇人之间便起了一阵耳语,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尽管是低声说的,却是那么响,她不禁抬起头来。她来回看了同车人一遍,眼光含着那么多的挑战意味,并且是毫无畏惧之意,立刻大家都不再声响,低下了头,只有鸟先生还偷偷看着她,神气颇为轻佻。

可是过了不大一会儿,那三位太太之间谈话又开始了,由于车里有了这个妓女,她们突然间彼此成了朋友,几乎是知己之交了。在她们看来,好像在这个无耻的卖淫女人面前,她们必须把她们为人妻的尊严拧成一股劲,因为合法的爱情总是看不起不合法的自由爱情的。

那三个男的,也因为有高尼岱在面前,一种保守派的本能使他们彼此更为靠拢,他们现在正用一种看不起穷人的口气谈论着金钱。于贝尔伯爵谈的是普鲁士军队给他带来的损害以及将来牲畜被抢走,庄稼收不了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说话的时候显出千百万家财的封建地主满不在乎的神情,好像这种损害也不过给他带来一年半载的不方便罢了。卡雷—拉玛东先生在棉纺业方面受到过很大的损失,因此曾经留了一分心往英国汇了六十万法郎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呢,他已安排妥当,把酒窖里剩下的普通酒一股脑儿卖给了法国后勤部,这样一来政府欠下了他一笔惊人的巨款,他现在准备到勒阿弗尔去领取。

这三位都用颇有友情的眼光一瞥一瞥地互相看着。他们虽然彼此社会地位不同,可是借了金钱的牵引,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都是由双手插进裤袋弄得金币叮当响的阔佬们组成的那个大行会的一分子。

车子走得是那样慢,到了上午十点,他们还没走出四法里。男子们曾经三次下车,步行爬上坡的路。大家有点着急,因为原定在多特吃中饭,现在看来天黑以前到达那里都没有希望了。每个人都在注意,顶好在大路边上发现一个小酒馆,这时候驿车却陷进一个大雪堆里,费了两个钟头的时间才把它拖出来。

食欲在增长,弄得大家心慌意乱;可是看不见一个小饭馆,看不见一个卖酒的小店,因为普鲁士军队越来越近,饿着肚子的法国队伍不断经过,所有的买卖都吓得停止了。

车里的先生们都跑到路旁那些农庄里去找吃的东西,可是他们连面包都找不到,因为多疑多惧的农民生怕挨抢,早把存储的物品隐藏起来,那些没有吃的兵士们是发现什么都要硬拿走的。

下午一点钟左右,鸟先生公开表示,他确确实实感觉到胃里空得发慌。其实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难受得要命,想吃东西的强烈需要一直在增长,连谈话的劲头也没有了。

时常有人打哈欠,一个人打完,马上就有另一个人跟着打,并且人人轮流着都打起来,按照各人的性情、礼貌和社会地位,各有各的打法:有的张着嘴大声打,有的很谦虚地赶紧拿手挡住往外冒热气、张大了的嘴打。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在裙子底下找什么似的。每次她都踌躇一下,看一看旁边那些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那些人的脸都是苍白的,皱紧的。鸟先生表示他肯出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他的妻子动了一下,好像表示反对,可是马上就安静下去。她一听见说浪费金钱,心里总要难受,甚至于对这方面开玩笑的话,也会信以为真。伯爵说:“说实话,我也觉得很不舒服,我怎么会没想到带点吃的来呢?”于是每个人都这样埋怨自己为什么没带吃的东西。

不过高尼岱带着满满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冰冰拒绝了。只有鸟先生接受这番好意喝了一点点,他退还酒壶的时候还道谢说:“倒是不错,也暖和了,也忘了饿了。”酒一下肚,他高兴了,他提议跟歌谣里唱的小船上一样,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是暗射羊脂球,那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是刺耳的。谁也不回答他,只有高尼岱微微地笑了一笑。那两位修女已停止念经,双手抄在肥袖管里,她们动也不动,下死劲地低头看着地,不用说是在默默忍受上天降给她们的苦痛,作为对上天的献礼。

三点钟,他们来到了一片四望无边的平原,眼前连一个小村落都没有了。羊脂球终于一弯腰从长凳底下抽出了一个上面蒙着一块白色饭巾的大篮子。

从篮里,她先拿出一只陶瓷碟子,一只小银杯,然后是一只大罐子,里面装着两只切碎的小鸡,上面盖着凝结的冻儿。大家看见篮里还有不少别的好东西,什么肉酱啊、水果啊、糖果啊等,总之是为三天旅程预备下的食品,三天之内可以不沾旅馆厨房做出来的任何东西。在那些食品包儿的中间还露着四个酒瓶的瓶颈。她拿起了一个鸡翅膀,仔细地吃着,一面就着一块小面包,就是在诺曼底省叫做“摄政时代”的那种小面包。

所有的眼睛都向她盯着。随后,香味一散开,大家的鼻翅就都张开,口里涌起了大量的口涎,耳朵下面那块颚骨也绷得直发痛。那几位太太对这个妓女的轻蔑现在更厉害了,她们恨不得把她杀死或把她扔下车去,抛到雪地里,连她的酒杯、篮子以及那些食品一齐丢下去。

不过鸟先生的眼睛盯着那罐鸡不放。他说:“真是妙不可言。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有的人总是样样都想到。”她于是抬起头望着他说:“您吃一点吗,先生?从早上一直饿到现在可真不好受啊。”他点头打了招呼就说:“老实说,我还真不能拒绝,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到哪一步就得说哪一步,您说是不是,太太?”然后朝四周瞟一眼,他又接着说道:“遇到像现在这种时候,能够碰见好心肠帮忙的人,可真叫人痛快呀!”他身边有一张报纸,他把它摊开,免得弄脏裤子,随后从袋里掏出他永远掖着的一把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满裹着冻儿的鸡腿,拿牙把它撕碎,细嚼起来,嚼得那么的津津有味,在车里引起了一片失望的长叹声。

可是羊脂球这时又用谦逊而温和的声音邀请那两位善良的修女也参加她这顿便餐。这两位马上就答应,眼皮也不抬,嘟囔了几句道谢的话之后,很快地就吃起来。高尼岱也没有拒绝羊脂球的邀请,连修女一起,各人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饭桌。

几张嘴不停地张开了闭拢,闭拢了张开,咽啊、嚼啊、吞啊,非常的凶猛。鸟先生在自己的角落里吃得十分起劲,并且低声劝他的妻子也这样做。她拒绝了好半天,后来五脏六腑都一齐抽筋似的痛起来,她也不坚持了。她的丈夫于是使用出极委婉的词句请问他们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允许他拿一小块鸡给鸟太太吃。羊脂球说:“可以,当然可以,先生。”她一面极和蔼地微笑着把罐子递了过来。

第一瓶红葡萄酒打开以后,出现了一个难题,因为只有一只酒杯。大家只好把杯子揩抹一下互相传递着喝。只有高尼岱一个人不揩抹酒杯,却故意找羊脂球唇迹未干的地方喝,毫无疑义他是有意向她献媚。

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玛东夫妇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食物的香味把他们逼得喘不出气,他们受到的那种可怕的苦难是有名堂的,叫做“坦塔罗斯的苦难”。忽然,那个棉纺厂厂主的年轻太太叹了一口长气,大家都不禁转过脸来:她的脸色跟车外的雪一般白,她眼皮一合,头一低,晕过去了。她的丈夫吓得不知怎样好,要求大家帮忙。人人束手无策,这时候那个年老的修女却扶起了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轻轻放在她的唇边,喂了她几滴葡萄酒。那位美丽的太太这才微微一动,睁开了眼,面上显出了一丝微笑,有气无力地说她现在觉得很舒服了。不过,为避免再犯病,那位修女逼着她又满满地喝了一杯,并且说:“是因为饿极了,没有别的缘故。”

这时,羊脂球脸涨得通红,显出很为难的样子,眼睛看着那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吞吞吐吐地说道:“天啊,我要是不怕冒昧的话,真想请这两位先生和两位太太也……”她不再往下说,怕惹出一场无趣,白受侮辱。鸟先生说话了:“唉!在这种时候,四海之内皆兄弟,都应该互相帮助。来吧,太太们,别客气,凭什么还要拒绝!我们能否找到一个住处过夜,都还不知道呢。像这样的走法,明天正午以前绝到不了多特。”他们还在犹疑不决,谁也不敢负责任说一声“好吧”。

后来还是伯爵解决了问题。他转过脸来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肥胖姑娘,摆出了一副老绅士高不可攀的架子说道:“好,我们依实领情了,夫人。”

迈第一步是很困难的。第一道关口一过,大家就毫不客气了。一篮子东西吃了个精光。这篮子里原来还装着鹅肝酱、肥云雀酱、熏牛舌、克拉桑的梨、主教桥镇出产的甜面包、细巧甜点心、满满一杯子醋泡的黄瓜和洋葱,羊脂球跟别的妇人一样最爱吃生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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