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赛,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以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
打个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为我偷了别人的东西而挨打,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别人揍得个稀里哗啦。
不就是哥们义气嘛。
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边,那是傍晚,江面上已开始暗下来,一艘轮船从远处开过来,灯红酒绿的样子,阿原指着船对我说,我真希望自已每天都能坐在那样的船上,永远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在船上。他还说,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变成一个有钱人,等他有了钱,他就造一个城堡,把我养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吃早餐,穿着睡衣在城堡里一边晃荡一边写诗,他一直认为他将来是要造一个城堡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他很欣赏供养叶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认为她是一个称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时也欣赏上海滩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奇怪混合体。
我也觉得阿原很复杂,他身上有和我们相近的东西,也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
也许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里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派到我们那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就要平反的时候,他却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没有迁回省城去。据说他爷爷还是个大家子弟,连他奶奶都是上过大学的,这样的家庭总是余脉尚存。
我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他了,很神气的样子,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他会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
康赛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有意要岔开去,他说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么工作吗?我想去做一个看林人,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种林场,可惜新疆没有森林。
为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我还在想着阿原身边的那个女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谈论些什么呢?
我只想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干活,我和什么人都合作不好,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也许,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着杆子跑来跑去地打鸟,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赛拽到他的话题中来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赛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笑了:康赛,你什么也不用做,呆在屋里写作,写烦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须像凡高那样,先有个提奥弟弟,否则,你只有饿死。
康赛痛苦地钻进被子说饿死康赛和饿死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看到康赛痛苦的样子,我也开始着急起来,我总觉得康赛单薄的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他顶多只能承受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规律的生活,因为他向来是高兴的时候不分好坏地大吃一顿,不高兴的时候连水都不喝一口的。康赛说谁规定的呢?谁规定非得一日三餐的呢?谁规定晚上十二点以前非得睡觉的呢?如果反驳他说不按时吃饭就会得胃病,不按时睡觉就会搅乱中枢神经,康赛就会很认真地问:如果不得一种病,人怎么能死呢?
康赛的机智在这些时刻体现得最为突出,他不适合在大的话题上与人争辩,即使碰上这类话题,他也是尽量将大处往小处说,甚至可以将世界级的战争比喻为学龄前儿童的游戏,而在小处上,他又总是能独到地发现似乎是大家都忽略了的漏洞。康赛非常不喜欢听人说起女大学生辩论赛,康赛害怕伶牙俐齿、头头是道的的女性,康赛这样看待某一年的女大学生辩论赛:不是说事实胜于雄辩吗?以后要改个说法了,事实胜于雌辩,这根本是一群雌性在辩论嘛。
康赛唯独在一件小事面前束手无策,那就是如何一劳永逸地解决温饱问题。在别人眼里,这实在是个小而又小的问题,但康赛总是解决不好,他是要求虽然不高却十分挑剔的,比方说他愿意做一个看林人,但是要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这实在不算过高的要求,但是哪里有康赛心目中的那种林场呢?所以康赛小小的愿望也难以得到满足。
我说康赛你就别想去挣钱了,你不行,我看在你得到那份看林工作以前,你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呆在家里作一个自由撰稿人好了,等我找到工作了,我来做你的提奥妹妹。
康赛躺在被子里软软地说一首诗最多30块钱,你以为我一个月可以发表几首诗呢?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个卖诗的吗?我还不如去卖报纸哩。
我说你还可以尝试着去写点别的嘛,报告文学、小说,都比诗歌来钱快。
康赛大叫:小西,你别来钱来钱的,我恶心,再说我根本就不打算去写什么报告文学和小说,我的身体分泌不出那种东西。
康赛生气地在铺位上扭动着,让我想起小时候肚子痛的情景。康赛一生气,我心里就会泛起一些柔软的感情,好比姐姐对一个任性的弟弟的感情,每当这时,我就想,我此生不可能离开康赛了,没有了我,谁跟康赛说话,谁和康赛散步,谁来逗康赛笑一笑呢?想来想去,没有别人,只有我,这是我和康赛心里都清楚的。
我说好啦,我知道你不会屈服的,你要是真屈服了,你也就不是康赛了,所以,还是我来做你的提奥妹妹吧。
康赛不屑地笑一笑:你还提奥妹妹呢,你自已都什么处境了都不知道,你穿的外套还是我的呢。
我说可别这样讲,我家里是有皮衣服的,再说发财有时候简直就是瞬间的事情。
康赛央求道:小西,求你,别老是来钱呀,发财啊,我知道你并没有做发财梦,你要是想要这些东西,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干嘛,你守住一个窝子淘金去呀,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做妓女,真的,你做妓女的话,肯定生意很好。
我跳起来满屋子追打康赛,为了道歉,康赛决定整个冬天都把他的外套捐给我穿,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合算,最后还是按住他狠狠揍了一顿。
康赛说小西,我今天给你写了一首诗,你要不要看?我马上不生气了。
康赛是这样写的:
来自南方的小西/走在雪地上的小西/她蹶起小山羊的蹄子/频频踢中我潮湿的心脏/我所有的祝福其实都是诅咒/你的波西米亚披肩/将被某个黑衣的混蛋/深深地藏起谁是黑衣的混蛋?我问康赛。
不知道,干吗问这么低级的问题。康赛似乎对我的发问很不高兴。
康赛从没间断写东西,这令我自省。我也想起了放在包里的写了一半的小说稿。我突然有点沮丧和不安,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我的那个边打工边旅游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现,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这么冷,除了商店照常开门,车辆还在行驶外,整个世界都已进入冬眠,这种萧条的季节,正常开工尚且无法做到圆满,何况我这个身无长技的外地人呢?也许我该八九月份的时候再来,据说那个时候的新疆才是妙不可言的,瓜果满地,欢声笑语,一派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的景象,而且那时候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开足了马力似的运行着,日照时间长达15个多小时,不把漫长的冬眠损失的阳光赚回来不罢休似的。还听说为了充分利用充足的日照时间,许多城里的居民在下了班后,都开车去附近的农场,去做摘棉花的短工,许多上班族一个摘棉花的季节就挣回了一辆进口摩托车。
我的两千块钱已花去了四分之一,如果我不想老是停在乌市,还想南疆北疆地转一转的话,我就必须尽快地得到一份工作,补充我日渐消瘦的钱袋,但我对这个季节找工作已失去了信心,我非常遗憾现在不是八九月份,否则我起码可以去摘棉花。我想象自已在阳光充足的农场里,挎着个大白布口袋摘棉花的样子,那是一种非常浪漫而原始的劳动,带着一种怀乡和抒情的味道,还带着一种时尚的亲近土地的味道。但是,我带的钱可能不允许我在这里过完这个冬天,所以我很可能根本看不到九月的新疆美丽的棉花地。
家乡大概也下了第一场雪了,老妈一个人在家里形影相吊也怪可怜的,她对我始终不肯安定下来伤透了心,我只好宽慰她:你让我先疯几年再说吧,等我装满一肚子社会经验后再来搞单干,我会赚回许多许多钱让你安度晚年的。老妈无可奈何地说我的晚年算什么哟,你还有一辈子呢,年纪轻轻的不静下心来为将来打基础,净在外边瞎跑,能跑来什么呢?
我说你要对我充满信心,我并不是在浪费时间,现在是播种的季节,看起来似乎一无所获,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我连丰收都来不及呢。老妈就笑:我反正是说不过你,随你去吧,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一根草还有一滴露水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已究竟播种了些什么,是否真的会有收获的那一天,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不喜欢为了生活去打算,去安排,我只想随心所欲,兴之所致。第二天一早,照例是一人一杯牛奶作为早餐。康赛说小西,今天别出去了,今天陪我坐在家里看雪,好吗?他有点可怜巴巴的。我说我得出去找工作呀。
康赛在揉着脸说实话告诉你吧,乌市的冬天,正常工作的人好多都放假了,我们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说那你当初急吼吼地催我过来。
康赛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特别想要你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意思,我想你一个人在那边多半也过得没什么意思,既然这样,干吗我们不凑到一起呢。
嗨!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一边看书一边喝着牛奶,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积雪又厚了不少,看来昨天又下了整整一夜,我再次想起我的手稿,我的老妈,不禁有了一丝回家的打算,我自言自语:会不会因为大雪中断铁路运输呢?
康赛在一旁走来走去,他的牛奶原封未动。他在窗前站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喊道:康赛。康赛毫无反应。我又喊康----赛!康赛缓缓转过身来,垂头丧气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有点不大对劲,像我们这种穷人,最怕生病一类的事情,我赶忙丢下书去摸康赛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康赛欲言又止地转开头去。
我绕过去和康赛面对面站着。康赛把脸转到一边去,我也跟着转过去,康赛只好说,我想去一趟《漠风》。
《漠风》是一家有名的诗歌刊物,康赛曾在那里发表过许多诗歌。康赛说我想和人聊聊,我每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里,足不出户,我都快不会说话了,我也没有书看,我身边只有这本《吉檀迦利》,我需要读一些别的东西,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宗教和死亡里,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我说你去呀,对你来说,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康赛低声说可我几乎没有路费。
我一边打开旅行包,一边说我知道,你没看见我已经在拿钱了吗?要多少,500块够了吧。我把钱递给康赛,康赛又抽出几张说200块就够了。我说多带点吧,你路上还要吃东西。康赛坚持不要,说我出发前买几个馕带上就行了。
康赛揣上钱就走,走两步,又站在雪地里回过头来,满脸内疚地说小西,我很惭愧。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路上小心,聊够了就快回来,别等人家撵你才走。我看到康赛的眼圈红了一下,只得赶紧关上门。康赛又独自站了一会,才一路咯吱咯吱地走了。虽然穿着厚实的外套,又戴上了围巾,康赛仍然是清瘦的,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仿佛是走在洁白的棉花堆里,轻盈得随时都可以飞出去。一直到康赛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才离开窗边,回到我的铺位上去,仔细计算我越来越可怜的旅费。
扣除回去的路费,所剩已经不多了,这意味着我必须尽量减少在外面闲逛的时间,反正我对找工作的事情已经不抱希望,不逛也罢,只是这一趟走得太叫人不甘心了。但我已决计回去,和老妈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个冬天,顺便将那篇未完成的小说续完,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会赶在八九月份来新疆采摘棉花,以换取我遍游西部的旅费,也许我还要去一趟内蒙,这真是个不错的安排,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起来。
为了尽量延长那点钱的使用寿命,我只得一天一天地躺在被窝里,不吃不动,我要等康赛回来,本来我可以给康赛留张纸条就回家的,但我感到那样做或许会刺伤康赛,让他猜到我是因为钱的缘故而不得不回家,我相信康赛要是发现这一点一定会无比难过,所以我必须等到康赛从《漠风》回来后,再做出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说:不玩儿了,回家去。
我就这样像一条冬眠的蛇,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实在需要一点能量维持呼吸时,就爬起来给自己冲一杯牛奶。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头牛犊了,从头到脚散发出浓烈的奶腥味。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一定是康赛终于回来了,我有点振奋起来,跑过去拉开门一看,却是阿原。我难为情地转过身去梳头洗脸,在康赛面前我是不会难为情的,我不会在乎头发是否蓬乱,脸色是否难看,衣服是否协调,但阿原却使我暗暗地在乎这些,甚至感到羞惭。梳洗完毕,我使劲地揉搓面部,直到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红润。
阿原说怎么中午还在睡觉,没出去玩?我说嗯,昨天看书看得太晚。阿原犀利地盯了我一眼,说不会只睡了一夜吧,瞧你的脸,都睡肿了,白得像鬼一样,你起码睡了两天了。我竭力否认,并说这都是气候不适引起的。阿原掉转话题问:康赛呢?我说康赛去《漠风》了。
阿原显出失望的样子,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说我连今天是几号都记不清了。阿原说今天是圣诞节,我本来想我们三个流浪汉一起过过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