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动,许多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刚刚熟悉,又悄悄离开,所以,除了康赛,我没有朋友,也就没有谁的惦记和牵挂,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行踪无定,没想到阿原一句话我就全垮了,看来,这么多年在路上的修炼还是没能让我适应孤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喜欢上孤独啊。
我说阿原,给我一根烟吧。
看来我们要认真地聊一聊了,我们还没有认真地聊过呢,我想了解你。阿原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原说你抽烟的姿势蛮好看的。我说那是因为我过去常抽烟,练出来的。阿原说女人抽烟多半有个故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想了一下,记不起来是怎样开始抽烟的。但我不知怎的,就想编个故事,我不想让阿原认为我没有故事,我想把自已伪装成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我说我失恋的时候开始抽烟的,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失恋了,绝望,伤心,萎靡不振,于是就学着抽烟,两口下去我就醉了,醒了接着抽,直到呕吐。
阿原笑起来,说男人抽烟多半都是因为开始恋爱,想表现得成熟一点,男子气一点,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是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哪里,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阿原一本正经地说。那年我们隔壁搬进来一家人,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漂亮得没法说,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人家了,喜欢得天昏地暗,可又不知道怎么对她讲,痛苦了好一段时间,我开始给她写信,写完了远远地跑到邮局去寄。第二天中午,信到了楼梯口的公用信箱里,我记得那封信是我母亲拿上来的,她举着那封信站在门口喊:小娟,有你的信。我躲在门背后,心里跳得跟擂鼓似的。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小娟没敲门就闯了进来,一声不吭地把信摔在我的面前就走了,原来她根本就没拆开,原封不动地给我退回来啦。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连看见我母亲都不理了,我母亲还说这小娟怎么越大越没礼貌了。
我装出一副老道的样子说,这种故事没什么劲,我倒想听听你十八岁那年的故事,就是让你学会抽烟的那一个。
我们面对面坐在桌边,共着一个烟灰缸,烟雾袅袅地从我们的头顶升起,我们渐渐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这种气氛有种模糊不清的味道,还有种搁在某地不知何去何从的味道,我们都有点忘记了本来的目的,开始去追捕对方记忆中那只若隐若现的蝴蝶,那也许是只别人的蝴蝶,也许是只想象中的蝴蝶,总之,只要是在我们心目中留下过一点印象的,我们统统将它收罗殆尽,让它恣意翩飞在自已的故事中。我们彼此知道这只蝴蝶的来历,却又不忍心揭穿它,不仅如此,我们还做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摆出一副单纯的面孔去欣赏对方展示的那只蝴蝶。
现在,阿原开始向我展示那只飘忽在他十八岁那一年的蝴蝶。
十八岁那年,阿原爱上了一个美丽的有夫之妇,我们暂且称她是青,青二十二岁,在一家百货公司做统计员,这是个既轻松又枯燥的工作,青于是整天显得懒洋洋的。按说阿原和青既不住在一起,又不是一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很少有交往的可能,但他们还是碰到了一起。
阿原莫名其妙地滥发感慨:小西你看,一切都早有安排,你不必主动追求什么,也不必有意回避什么,你只能混沌地朝前走啊走啊,走到某一天,碰到某一件事,一开始惊慌失措,等事情过去了,你才知道这一切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也向你显示过某些征兆,只是你一时不能领悟而已。
某一天,阿原在一辆公共汽车上碰到了青,阿原说我们碰巧坐在一个双人座上,青不停地打瞌睡,她的头好玩地晃着晃着,然后忽悠一下掉到我的肩上,掉了几个来回后,她就靠在我的肩头不动了,当时我真是既兴奋又害怕,我想摸摸她,又不知道该摸哪里,她穿着短袖的衬衣,半截胳膊紧挨着我,热气腾腾的,弄得我半边身子都像被蒸熟了。我还感到我的手心里也是汗津津的,后来我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就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胳膊,想把它送回她自已身上去,没想到刚一碰到她,她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可笑极了,我一定两眼发直,脸色苍白,像一个地道的傻瓜。我就那样僵僵地坐在那里,仿佛她抓住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咽喉,让我动弹不得,几乎休克过去。然后她就开始轻轻地挠我的手心,挠得我奇痒难熬,不得不抽回手去,抽回去后又发现没有那种感觉也是很难受的,只好硬着头皮又将手伸过去,这回她再也没有挠我的手心,而是把手柔柔地放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驯服下来的小鸟,并且一路上再也没有拿开过。我很奇怪当时我的注意力怎么会只是停留在那只手上,其实她的头一直放在我的肩头上,我只需稍稍转动一下眼珠就能看见她的脸,但我就是没有想起这一点来,我们就那样紧握着手,一动不动地木偶似的消磨着车上的时光。
汽车到站的时候,我们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车站。车站门口就是一条马路,我渐渐放慢脚步,我想我一踏上马路就要真正与她分开了,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突然有了个很怪的想法,我要让她上前,等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以后再走我的路。慢慢就到了马路边,我装着整理行李的样子,在路边停下来,刚刚停下,她就站在了我身边,我转过身冲她笑了一下,这才发现她其实很漂亮。她也冲我笑了一下,说走啊,停下干嘛。她说走我就走,走几步我才发现我是在跟着她走,与我要去的方向根本相反,但我没有办法纠正自已的脚步,我鬼迷心窍似的,跟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走几步,她就回过头来冲我笑一下,我也还她一笑,再接着一前一后地走,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用微笑招呼对方,一直走到她家门口。她说帮我提一下。我接过她的提包,让她腾出手去开门。门开了,我才发现这是一对夫妇的家,我有点想逃跑,她却不容置疑地说:坐!我无法抗拒她的挽留,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求助似的望着她。
她开始不紧不慢地问我:有女朋友吗?我摇头。她就笑,边笑边说我看你差不多啦,该有啦,要不我帮你介绍一个?我说我不要介绍的女朋友,我要自已去找。她问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呢?我一笑。然后她坐到我身边来,指着自已脖根处的一颗痣说喜欢你的女朋友这里有一颗痣吗?我慌慌地瞟了她一眼,便再也不知道该去看哪里。
好大的一颗痣,你摸一摸嘛。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的脖子上。
阿原讲到这里就停住了,说不能对你小姑娘讲了,接下来就有点色情了。
我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说这有什么,你讲嘛,我不会不好意思的。
阿原还是坚持着没讲,却转过来问我,你的初恋呢?你不会没有过初恋吧。
我说当然有啊。可是我不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宝贝。
其实我真的没有过初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过恋爱,我长得不丑,康赛甚至说过我漂亮得像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康赛的比方总是出人意料,他说阿原有点帅,帅得像个流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恋爱故事呢,很多同龄的人都有过了,有些甚至准备结婚,我见过他们的男朋友,都是些挑不出太大毛病的男人,但我想,我是不会对那样的男人产生兴趣的,那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拼出一生去爱呢?我不觉得有那个必要。很奇怪,在阿原面前,我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过恋爱,直觉那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大段沉默,我想重新提起一个话题,又茫然无措地找不到头绪。
阿原突然说讲一讲你和康赛的故事吧。
我说我和康赛......我刚说出这几个字,竟不知再往下该如何继续了,我实在难以说清我和康赛的关系,我们像兄妹,却比兄妹更恩爱,象朋友,却比朋友更牵挂,象恋人,却又没有恋人的那种亲密,我想了又想,最后只好说我和康赛是多年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哪怕我们老了,也会拄着拐杖凑到一起聊天晒太阳的。
阿原感叹一声:难得啊,这种关系要好好珍惜。
我说我也想知道你和康赛的故事呢,难以想象两个男人之间会有如此深厚的友谊,你不在的时候,康赛老是念叨你,好像你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似的。
你不觉得康赛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吗?
高贵?在那个地方?你有没有觉得你用错了词?
不是出身的高贵,而是精神的高贵,内心世界的高贵,他在那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里,却写出了纯净的诗歌。这一点,只有天真无邪的康赛能够做到,我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为自己有康赛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高兴。阿原接着说:
小西,你一定记得叶芝的那首《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吧,盈盈流水间隔着石头/五十九只天鹅浮游。自从我最初为他们计数/这是第十九个秋天/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猛一下飞上了天边/大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这个柯尔庄园是叶芝的好朋友、剧作家奥古斯塔?葛拉高雷夫人的产业,她将叶芝以及叶芝的朋友们收留在这个庄园里,让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潜心写作。与其说我记住了这首诗,不如说我记住了这个伟大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康赛说,等哪天我有钱了,我一定把你叫过去,我要让你再也不用上班,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你完全可以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用担心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我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阿原竟也喜欢诗歌,而且是以他的方式喜欢,我甚至觉得他喜欢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康赛。
我说阿原,我突然开始嫉妒康赛了,就因为你对他的这份感情。
这是他应得的,是诗歌给他的犒赏。
我开始想像那有着五十九只野天鹅的庄园,我知道它后来的故事。
十九年后,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天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样忧郁!
阿原提议,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吃羊杂碎,痛痛快快地过一个下里巴人的圣诞之夜,明天回来大睡一天如何?我当然只有说好的份儿,因为是阿原掏钱。阿原说看完电影,我要送你一个圣诞礼物!
啊!我慢慢高兴起来,我说先告诉我吧,你要送我什么?
不是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吗?在烟囱下面,在袜子里。
电影院远在四站路以外,阿原提议我们走着去。你一定还没有逛过夜晚的乌鲁木齐,夜晚的乌鲁木齐非常值得一看,阿原说,要不你何必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呢?
滴水成冰的季节,除了一辆一辆开着暖气的车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实在很少见到像我们这种步行的人。我们开始兴奋起来,又笑又闹,手舞足蹈。阿原大声讲着他到乡下牧民家做客的经历,大吃烤羊肉。一直吃到鼓腹而出。阿原夸张的语气引得我在寂寂的大街上纵声狂笑,等我笑完,阿原说小西,你的笑声太恐怖了,你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害怕,以为你会笑死过去。
我发现阿原总是这样,先是逗你开心,在你开心得放松一切警惕,开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突然瞅个空子,抓住你的失态,杀你一个措手不及。我有点难为情地收住笑说,我实在是觉得好笑嘛。
阿原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小西,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以为他要找个地方方便了,背过身去说我不看,你快点。
你以为我忍不住什么呀,阿原大笑起来。笑过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实在忍不住想要赞美你了。真的,我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坐在牛粪堆里,我也觉得你冰清玉洁。
哇呀!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狂叫起来。你说我是牛屎堆里的冰清玉洁吗?
真的,很多女孩子看上去非常淑女,简直称得上优雅,但你不能去了解她们,你一了解她们就会发现她们其实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应该装得淑女一点?
阿原说你装不成淑女的,你就是这个样子,你装也装不像,再说你为什么要去装淑女呢?难道冰清玉洁不比淑女的层次更高吗?淑女呀绅士呀,那都是出生的阶层决定的,我们都没有出生在那样一个阶层。
我说与出生也没有多大关系吧,林黛玉怎么样,她就不算淑女,薛宝钗呢,姨太太所生,却是一个真正的淑女,都是个人性情决定的。
林黛玉怎么不算淑女?
当然不能算淑女,心胸狭隘,伶牙俐齿,脾气也不温和,又爱嫉妒,容不得强过她的人。
阿原听得哈哈大笑。
贾宝玉也不是一个绅士,顶多只能算个性情中人。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概他和我们倒是一路人。
阿原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一部红楼梦全被你遭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