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个深奥的道理,姐姐穿那些长衣长裤总是不太相宜,不是土得让人难堪,就是让她瘦高的身材显出贫气来,显出寒酸气来,而这条短短的裙子,表面上看,似乎把她的缺点暴露无遗,事实上恰好相反,因为纤瘦,她的暴露对人的眼睛毫无冲击力,露在外面的地方越多,越发显得简单柔弱,纯洁无邪,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姐姐的身高终于在这个傍晚显出它非同一般的魅力,原来那个电线杆子似的高个子也可以变得这么美丽,而且美得与众不同,好像天与地给了她某种神秘的暗示,令她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与自得。
姐姐坚持要穿它上学。第一次穿它,她所有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回答在哪里买的问题。第二次穿它,姐姐被逼进厕所里,女生们轮番试穿过后,个个变得垂头丧气,缄口不语,因为她们没有一个人穿得进去。第三次穿它,姐姐变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她用两条赤裸的长腿激怒了所有的女生,没有一个人愿意作为陪衬去站在她的旁边。第四次穿它,语文课代表红了脸,大家都在说,他给了她一个天鹅的名字,她就努力把自己变得名符其实,她大概以为她真是天鹅呢。又围在语文课代表身边起哄,说他创造了她。他对创造这个词毫无来由地敏感,再也不肯看姐姐一眼了。而他们,再也不想大声叫出天鹅这两个字,够了,他们从来没有如何热烈而持久地赞美过一个人。
沉寂了一段时间,四万这两个字突然被传得爆响,并且在一天之内取代了原来的天鹅。这是他们偶尔从英语课上得来的灵感,swan(天鹅)这个单词的发音,有点像麻将牌里的四万,他们心照不宣地爱上了这个不太优美的发音,还没熬到下课,就压低声四万四万地叫了起来,每叫一次,感觉就像有一桶污水,哗地泼向那只看上去高处不胜寒的天鹅。
“四万!四万”
每天每天,他们快乐地叫着,泼着。
姐姐昂着头,两手交叠在蓬松的裙摆上,甩甩长长的披肩发,就像一只天鹅,优雅地扇扇翅膀,抖落身上的水滴。她假装听不出他们的叫声里隐藏的恶意,她很快就学会了从别人的妒嫉中体会愉悦。
谁能想得到,那个中途退学的家伙,跟姐姐发生过争执又正在被姐姐遗忘的那个叫李安生的家伙,他也得知了四万这个名字,有一天,他竟给姐姐写了一封信来。
四万:
都说女大十八变,都说你从一个小虼蚤变成了白天鹅,希望你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无论何时,一旦我发现你没有遵守约定,不劳你动手,我可能会亲自来取走你许诺给我的东西。你应该没忘记那是什么东西吧?
姐姐一看就白了脸,她把那张纸扔给我,像扔一条毛毛虫。“他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要怎样?”
她当然知道她的问题不需要回答,她只是用这样的提问来表达愤怒和恐慌而已。李安生的书法称得上良好,这样的书法可以减弱文字的暴虐性。我安慰吓坏了的姐姐。
“虚张声势而已,如果他真的想要取走你的眼珠,他就不会给你写这样的信,你想想,他肯定知道那样做的后果,知道后果还给你写信,白纸黑字地留下证据,那不是太傻了吗?”
有意思的是,从这以后,李安生竟像着了魔似的,每年都给姐姐写一封类似的信,提醒她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否则,他就要追究她当年害他失学的责任,就要来取走她许诺给他的眼珠。也许李安生自以为他在恐吓姐姐,骚扰姐姐,他怎么也没想到,除了第一封信,他的信对姐姐而言,早就不是骚扰,而是一个笑话了,她把他的信撕成碎末,摊在手心里,轻轻一吹:“一个浑身油叽叽的汽修工,也配跟我谈什么约定!”
退学后的李安生后来去了汽车修理厂,当起了汽修工学徒,姐姐在街上遇到过他一次,她说她当时真想送他一个外号:严禁烟火。她说他简直就是一块从汽油桶里捞出来的抹布,一粒芝麻大的火星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提醒姐姐注意,李安生似乎在执行一个大的计划,从已经收到的几封信来看,每封信末尾的落款时间都是一样的,都是四月八日,四月八日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呢?姐姐想了想,突然惊叫起来,那正是李安生因为耳后有嘎子,被揪到全校师生面前示众的那一天。
姐姐的脸顿时白了。“他还没完没了了!”
有一天,学校拉出了一条标语:热烈欢迎著名科学家黄达教授莅临我校!
科学家到达的前一天,学校安排了大扫除,全校学生,各班级的老师,甚至包括校长,都拿着抹布和扫帚行动起来,学校上空充满了灰尘与清水的混合味道。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他们说这个叫黄达的科学家,其实是我们学校英语老师莫聪的大学同学,他这次来长乐坪中学,并不是来办公事的,一个科学家在一所小小的中学有什么公事可办呢?他其实是来看他的同学莫老师的。有人说,莫老师的面子真大,居然有外面的科学家专程跑到长乐坪来看他。还有人说,难怪莫老师平时那么傲气,同学是科学家,他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也有人说,这个黄达,肯定是莫老师专门请来替他撑面子当靠山的,听说现任教导主任下学期就要调到山外去了,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好机会,难道莫老师不想趁这个机会上来?一个女生打断了这番话。“别把莫老师想得这么俗气,他不会是那种想当官的人。”这话引来男生们一阵嘘声,那个女生一点都不生气,继续说:“真正有水平的老师根本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
在长乐坪中学,莫老师身上集中了三个唯一,唯一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老师,唯一一个用发胶的老师,唯一一个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他是长乐坪中学的骄傲,他的家庭却因为他低下了沮丧的脑袋,他们以为他上了那么好的大学,一定会跳出长乐坪这个小地方,理直气壮地闯进大城市,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他是跟着他的爱情一起回来的,他在省城遇上了他的爱情,一个同样是来自长乐坪的大他两岁的女大学生,她毕业后分回了家乡,他想也没想,愉快地步她后尘,来到长乐坪中学当起了一名英语老师。据说学英语的人多半有点与众不同,他果真如此,从回到家乡报到那天起,他就一直用普通话教书,用普通话交谈,同事们建议他就说家乡话,他们听得懂,可他说他习惯了。大学四年,他完全告别了以前的生活,养成了新的习惯,而他的妻子,当年的恋人,现在的财政局干部,早就回乡随俗,放弃使用普通话了,并且对他的固执很是看不惯,认为他应该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可他认为,如果教师都不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那普通话就没法推广了。至于发胶,那是我们后来才认识的,开始我们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莫老师的头发看上去总是湿漉漉地发亮呢?毫无疑问,一头又湿又亮的头发,要比又枯又乱的头发好看得多。
科学家一亮相,我们就知道那些传言是真实的,莫老师自始至终跟科学家走在一起,他们相似的地方很多,个头差不多高,都喜欢用发胶把头发弄得又湿又亮,都说普通话,都喜欢在黄昏时分沿着青河堤岸一个劲地走。不同的是,科学家有点秃顶,戴副眼镜,这使他看上去比莫老师略略显老一点。他们在青河边不慌不忙并肩而行的时候,我们当中有人听得清清楚楚,那个黄达,身为科学家,却喜欢骂人,一路上,他对莫老师至少说了五个“他奶奶的”,莫老师很快就被他带坏了,居然开口闭口“娘稀匹”。
科学家给我们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说实话,他讲了些什么,我们多半没有听懂,我们满以为他会给我们讲一些科幻方面的故事,哪知听了半天,只听到他总在说什么大脑小脑的,加上那天麦克风的效果也不好,时不时发出尖利的嚣叫,电工师傅几次猫着腰跑过去修,有一次居然莽里莽撞地撞翻了科学家的茶杯,惹得台下一阵哄笑。最后十分钟,麦克风终于修好了,我听见科学家在说:“人类的认知是没有止境的,以前我们知道大脑皮层会对发生过的事件留下一些记忆,现在,科学研究已经发现,脑磁场能够感知到人的思想,感知到人的心理活动,打个比方,此时此刻,你们的莫老师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的脑磁场就能够捕捉一二。”
科学家最后那个比方激活了全场,台下响起一阵激动的嗡嗡声,他似乎预料到了这种效果,不失时机地泼下一瓢冷水:“当然,这一研究暂时还停留在理论阶段。”
报告结束以后,科学家给我们留出了十分钟的提问时间,他拿起放在讲台上的茶杯,一副大事已毕,挂靴回家的样子。足有三分钟,会场一片寂静,我想,他们大概都跟我一样,脑子里迷迷登登,根本没想好要问的问题。
终于有个胆大的男生站了起来,他问:“以前我听说有人的耳朵能识字,请问这有科学根据吗?”
科学家笑起来。我不喜欢他的笑,那种笑我们经常在大人脸上看到,可以把它看作包容,也可以把它看作轻蔑,还可以把它看作敷衍。科学家笑着说:“任何一种事物,任何一种现象,都可以找出它的科学根据来,当然,有的是支持它的根据,有的是反驳它的根据。”他的回答异常短:“因为时间关系,我今天就不给你展开来说了。”
谁都听得出来,这样的回答根本不是答案,他等于什么也没说,男生不甘心地站在那里,正要追问下去,一个女生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他不得不坐下去了。
女生的问题比较长。“请问,星象研究是科学吗?如果不是,西方一些国家政府里为什么设有专职的占星师?还有,我国的风水和黄道吉日之说算不算科学?如果不算,为什么商店开张,结婚祝寿,甚至发射人造卫星,都要请人测算一个黄道吉日?”
科学家示意女生坐下,他笑得更厉害了,但笑容背后的内容还是一样的。他先表扬她这个问题提得很好,然后十分肯定地说:“占星,看风水,测黄道吉日都不是真正的科学,但它们里面有科学。”大约他从台下张张脸上看到了期待下文的表情,接着说:“什么是真正的科学,这个问题要等你们长大些才讲得清楚,你们现在还没有那个知识储备,所以说,你们现在要好好学习。”
又冷场了,科学家依旧用那种笑容看着我们,临时充当主持人的教导主任抬腕看表,正要终止提问,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说话了。
“我有个感觉,您在回答问题时,从来没有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难道科学本身就是这么含糊这么有弹性吗?这跟我们对科学的想象不一样,我们一直认为科学像数学一样精确而严密。”
我们全都刷地回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只差给他来一阵掌声了。
科学家笑得更灿烂了,连牙龈都露了出来。“我给你打个比方,冬天穿大衣暖和不暖和?当然暖和,但光穿一件大衣,不穿毛衣毛裤暖和不暖和?当然不暖和,大衣就是科学,毛衣毛裤就是数学,数学只是局部,当然要精准,科学却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它没有尺寸,或者说,它没有边界。”
也许是受到这个男生的鼓励,同学们纷纷举起胳膊向教授提问,主持人却宣布,时间到了,教授一听,马上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跟我们告别。
不管怎么说,科学家的到来,还是极大地调动起了全校爱科学学科学的热情,特别是科学家关于脑磁场的讲述,更是成为我们在课后争论不休的话题。
“他在吹牛,如果人人都能感知他人的心理活动,人与人之间就没有距离了。”
“没有距离还不好?全世界一片透明,既不会有阴谋,也不会有人使奸耍滑。”
“好什么好,一目了然,尽收眼底,一点美感都没有了,打个比方,谈恋爱都不会有心跳的感觉了,因为你已经知道对方爱不爱你。”
他们拿这些问题去问莫老师,他们想要质问科学家,干嘛要研究这个问题,这个研究的结果只会给人添乱,干嘛不去研究别的更有用的问题。莫老师听了,呵呵呵地笑出声来。“他不是说过吗?这个研究现在还停留在理论阶段,你们不知道,大多数研究最后都没有结果,都是不了了之,科学家就像农民,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种地,不一样的是,农民播下种子就一定会有收获,科学家却不一定,否则,这个世界未免太可怕了。”
姐姐当时也在这群学生当中,莫老师微微笑着,目光从面前这堆黑脑袋上轻轻掠过,最后停在姐姐的脸上,这很自然,即便是在男生们中间,姐姐也是最高的,此时,莫老师的目光正平视着姐姐,莫老师是学校里个头最高的老师,他很难找到一个跟自己平行的视线。作为回应,姐姐待他们的闹嚷声平息下来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莫老师,科学家们到底是怎么研究脑磁场这个问题的?是用小白鼠的脑袋还是人的脑袋?他们是用活的脑袋吗?”
莫老师脸上似笑非笑,他只选了最后一个问题来回答。“当然是活的脑袋。”
姐姐做了个奇怪的表情。“什么人才会捐出自己的脑袋用作科学研究呢?”
“不用捐,我想只是在必要时到实验室去做些实验,留下一些记录。”莫老师接着说:“这些问题你们那天应该当场问他才对,他肯定会比我回答得更好。”
学生们嗡嗡议论着散开去,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回想科学家的话,他们想来想去,觉得科学家的报告像一件稻草人穿的衣服,到处都是将破未破的洞,根本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