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师望着渐渐远去的同学们,又开始微笑起来。他的微笑很特别,没有声音,像一朵开在深夜的花。如果有人留意他的眼神,会发现他的视线只落在姐姐的后背上。那天姐姐照例穿着她的天鹅裙,因为季节的原因,她在细长的腿上穿了一双棉毛长袜,不是连裤袜,那时我们还没用过这种东西,因为母亲觉得那是成人用品,在她眼里,我们还是两个学生妹,离成人还有一截子距离,为防袜子掉落下来,每天早上,母亲在姐姐面前蹲下来,用一根黑线把袜口缝在内裤边缘。黑色连帽短夹克,白色蓬蓬短裙,黑色连裤袜,脚蹬一双卡其布球靴,姐姐高高在上地走在同学们当中,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姐姐的身高终于在一米七九这个刻度上止住了,尽管作为一名初中生,这样的身高仍然十分醒目。
日子总算安稳下来,像刚刚走过激流的船。
连母爱也跟着失去了激情,只能靠回忆来提神。母亲动不动就讲先前治病的时光,如何带着姐姐求医,医生如何无能,药品如何没效,唯有黑暗中那扇门让人摸不透,好像有效果,仔细一想,又全无道理。她好像忘记了当初是如何带回一瓶又一瓶清水,如何满怀期待地让姐姐喝下去。当然,她在这当中最最辛苦,她天天揪心,夜夜叹气,连做梦都在火头上熬药。“现在好了,我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母亲望着出落得高挑美丽的姐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她完全没有料到,一个鬼鬼崇崇的黄昏正在到来。
那天,姐姐放学回家,好好地骑着自行车,竟一头撞在电线杆上,顿时不省人事。
怪就怪在这里,姐姐虽然不省人事,但表面上看来并无大碍,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居然自己爬了起来,而且骑着自行车回了家,直到她锁好车,进了门,放下书包,仰面朝天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时,撞电线杆子的后遗症才爬了上来。那天姐姐没有吃晚饭,她睡得实在太香甜了,谁都叫不醒,这漫长的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幸好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既不用上晚自习,也不用写作业),我去叫她起来吃晚饭,她看了我一会,突然扑上来揩拭我的额头。“咦,你又不是老虎,干嘛要在额头上写字?”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自己写的,会不知道么?”她像念书一样念出了我额头上的字:“姐姐昏睡了一整天,姐姐的脑子肯定撞坏了。”我张大嘴看着她,这正是我当时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
真是个令人恐怖的夜晚,姐姐有了一双特殊的眼睛,她突然能看到人的心里活动了,对方想说未说的话,跟口头表达不一致的话,都会在额头上清晰地写出来。“这么清晰,你们真的看不到么?字体是教科书上的那种,乳白色的。”姐姐急得只差跳脚,她再三测试父亲的额头,母亲的额头,无一不准。
父亲穿好衣服,揣上试电笔,带着姐姐来到她被撞的地方,他怀疑那根电线杆子漏电,姐姐的脑子有可能是被电烧坏了。接下来的事情再一次让人目瞪口呆,姐姐根本就没找到那根圆柱形的电线杆子,尽管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它的位置,在新华书店的门口,中药材公司的对面,但现在,那里光秃秃的。父亲往前走了差不多三百米,又往后走了差不多三百米,还是没有发现姐姐所说的那种电线杆,更远的地方倒是有,但那是一种细细的四方杆子,颜色也不是姐姐所说的灰白色,而是接近黑色。姐姐也觉得奇怪,明明就是在这里,怎么突然没有了呢?她还记得她倒下去的时候,新华书店几个字在她眼里翻了几个跟头。
凌晨三点多,我们在客厅里召开家庭会议,父亲打开最亮的大灯,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
“从现在开始,方兵你记好了,无论你在人家额头上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来,这是你的秘密,你务必守住这个秘密,千万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想啊,有哪个人喜欢别人看透他的内心?有哪个人不恨那个窥透他内心秘密的人?”
母亲接过话头说:“你说出来人家也不会承认,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倒打一耙,说你不正常,说你是神经病,你在电影里也看到过,这种人最终都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我看到父亲瞪了母亲一眼。
姐姐坐在正中的位置,接受三双眼睛的审视。“这能怪我么?眼睛又不是我自己定做的,它长成这种样子又不是我的错。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我感觉自己成了怪物。”
“对了,你要是说出来,你就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怪物在人间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能说出来。”
母亲催促我们赶紧去睡,同时悄悄对父亲说:“但愿是虚惊一场,但愿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回到卧室,姐姐一脸神秘地说:“你还记得那个叫黄达的科学家吗?你还记得他给我们做的报告吗?当人在想一件事时,他的大脑会往外释放出一种信息,会被脑磁场捕捉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还只是理论研究,我记得这话也是他说的。”
“管他理论不理论的,至少说明一点,我的脑磁场在接收信号方面比一般人强,不然,为什么我看得见的东西你们都看不见?”
天就要亮了,姐姐仍然毫无睡意,她揭开被子,挤到我的被窝里来。“可能我生来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你想啊,我先是当了十年矮子,十岁生日那天夜里,猛地一下往上窜了二十公分,蹭蹭蹭,没几天就当上了引人注目的巨人。没有一个人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我很可能是个异类。”
“也许……万一……不过,你也可能只是个病人。”
“我没病,我从不生病。”
“再观察几天看吧,说不定只是个暂时现象,说不定是你一时眼花……”
不等我说完,姐姐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爸爸妈妈说得对,这事的确不能告诉别人,你想嘛,我能看透别人,别人却看不透我,也就是说,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作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有点不公平,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实在支撑不住,朦胧睡去,没多久,突然被一阵笑声惊醒,姐姐独坐镜前,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见我醒来,姐姐忙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将有一场英语口试,这可是个好机会,我要好好检验一下我的眼睛。”
第四节课后,下课铃刚响,姐姐一阵风似的冲到我的教室来。“方圆方圆!”她激动得连声音都变调了,呼哧呼哧将我拖到楼梯拐角处,兴奋地说:“我全看见了,全都看见了,我的英语口试得了第一名,把英语课代表都压下去了,连莫老师都觉得奇怪,直夸我今天发挥得好,他看我的时候,两只眼睛像电筒一样发光,他说他没想到我进步得这么快。”
事情很简单,姐姐只消瞄一眼莫老师的额头,就能准确无误地回答他的提问,只有三次,姐姐没有答出正确答案,也许那天莫老师的发胶抹得太少了,头发掉了下来,挡住了前额,遮住了姐姐要看的答案。
姐姐象只弹性十足的皮球,一边说一边原地跳跃,越来越亢奋的声音刚一高上去,就被我狠狠拽下来,下来没多久,又忘情地高上去,为了帮她守住这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好猛地从她身边跑开。
这天放学回家,我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母亲换了个新发型,她把长发剪短了,乍一看是运动头,前面却是童花头的留海。虽然有点古怪,但看上去还不错,她挺适合这个发型。父亲则戴了顶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整个前额。姐姐说:“看来你们也有秘密。”
父亲说:“这就跟穿裤子一样,人人都有屁股,但还是要穿上裤子遮掩一下,你能说穿裤子是为了保守秘密吗?”
母亲更多的是体贴与善意。“我们只是不想时时提醒你,我们想让你忘掉你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可是后来姐姐告诉我,她无意中在母亲额头上看到过这样一行字:不能让这多嘴的丫头看见。
母亲到底怕姐姐看到什么呢?这是我们一直想要弄明白的问题,可姐姐始终没有机会,母亲把自己的头发保护得很好,即使她后来开始跑步,也没有让自己的额头暴露在空气中,她像父亲一样,在头上压了一顶帽子。
俗话说,瞒忧容易瞒喜难。
进入高中的第二年,姐姐终于惹下了一个乱子。
其实并不是姐姐惹出来的乱子,是本来就出了乱子,姐姐只是不小心说了句话,让这个乱子更乱了。
那天上体育课,有个叫苗苗的女生突然昏倒,七手八脚将她送到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苗苗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学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对长乐坪似乎也是第一次,她还是个孩子,样子单弱得可怕,却怀上了另一个孩子,再想想这件事的后面,她如何才会怀孕?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学校乱作一团,女生们远远地看着罪行败露缩成一团的苗苗,叽叽喳喳,你推我挤,每个人都拼命紧缩着腹部,好像那里正在传染一种可怕的东西,男生们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间或爆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
关于那天的情景,我全不知晓,当时我正在上课,虽然我跟姐姐在同一所学校,但我们不在一个年级,我比姐姐低两个年级。我是在晚饭桌上听姐姐说起这件事的,她当时异常兴奋,端着饭碗,不停地说着这件事,我们都要吃完了,她的筷子还是干的。
“真是没想到啊,长得又不咋的,各方面都普通得很,可以说,她毫不出众。”姐姐似乎很有点不服气的味道,但我们都饿了,没空理她,她就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
“奇怪,也没见她跟谁谈恋爱呀,难道她跟社会青年好上了?可社会青年怎么会喜欢她那样的呢?”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母亲瞥了她一眼,看得出来,如果姐姐再不住口,她就要出面干涉了。
姐姐根本没有在意面前三个听众的反应,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她该不会是被强奸了吧?”姐姐被自己的设想吓得合不拢嘴。
也许是受不了强奸两个字的刺激,母亲终于出面了。“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快点吃完了写作业去。”
“这怎么能算闲事呢?苗苗是我同班同学啊,连同学的事都不管,不是太冷血了吗?”
父亲突然问了一句:“苗苗有没有十八岁?”
姐姐拼命摇头。“肯定没有。”终于出来一个响应者,姐姐重又兴奋起来。“你不知道苗苗的样子多可怜,蹲在地上,捧着脑袋,她肯定觉得没脸见人。她妈妈后来也赶来了,你猜怎么样?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抽苗苗的耳光,一边抽一边说,你去死!你给我去死!然后就把苗苗拖走了,真的是拖走的,苗苗不想走,她就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苗苗不得不低着脑袋哈着腰跟着她走了。她妈妈真粗暴,她本来应该安慰她的。”
母亲插了进来。“安慰她?换上是我,岂止抽耳光,我掐死她,谁让她丢人现眼的,这种人你以为还有好下场么?她这辈子算完了。”
姐姐望了望母亲,终于结束了这场激动的汇报。她放下饭碗。她说她一点都不饿。
她回到房间,心情仍然无法平静,她对我说:“到底是该同情苗苗,还是跟那些人一样鄙视苗苗呢?万一她不过是个受害者呢?万一她受到威胁,不敢说出坏人的名字呢?”
我说:“也许她在掩护那个男的,她想替他承担一切。”
姐姐霍地站起来。“这不公平,那个人应该主动站出来,否则他就不能算个男人。”
“如果苗苗爱他,就会心甘情愿这么做。”我压低声。
我们很少说到爱这个字眼,父母禁止我们说到这个字眼,以及与之有关的事情。父母这么做有他们的道理,恰当的时候,他们严肃地对两个女儿说:“那是成年人的罪恶。”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躺在床上多次讨论这种罪恶了,基本上,姐姐不相信一个人会为了爱不顾一切,“人是有理智的动物,否则就不是人。”我却认为,爱恰好是理智的敌人,它们总在打架,当然,这是我从那些小说里看来的,我们家附近有一个书摊,我常去那里租些满面灰尘的书来看。为了驳倒我,姐姐拿自己做例子。“比如我,我就可以用理智左右自己,你以为我没有恋爱可谈吗?好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但我假装不知道,因为我很清醒,现在不是谈恋爱的季节。”
“不是你的理智在起作用,是那些人根本不足以冲垮你的理智,因为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人。”几乎每次,我都用这句话来结束我们的纸上谈兵,然后,姐姐心满意足地睡去。
可对于苗苗,姐姐不再反驳我了,她相信苗苗就是没有理智的那种人,她说她面相如此,脆弱,可怜巴巴,等等。
第二天,学校每个角落里都洋溢着兴奋,连那棵端庄无比的雪松都跃跃欲试地摇动着手臂。苗苗居然来上学了!她肚子里偷偷怀着一个孩子,居然还大大方方地上学来了!姐姐后来这样形容那天的情形。“她像一块刚刚割下来的蜂蜜,走到哪里,哪里就粘着一串串惊慌失措的眼睛。”我觉得这是姐姐使用得最得意的一次修辞,她应该把它用到作文中去,可惜,她永远学不会把她的智慧写下来,换句话说,她只会说,不会写。
姐姐告诉我们,下课后,苗苗不再像只懒猫似的趴在桌上打瞌睡,她不慌不忙地穿过课桌间的走道,跨过讲台,从教室正门走了出来,站在走廊上大大方方晒起了太阳,她看上去比她的同学们更加平静和自在。她走到哪里,同学们就让到哪里,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她周围总有一圈圆圆的空地,她的爆炸性消息弄得无人敢靠近她。她往前走了几步,大家都以为她要去上厕所,没想到她径直来到那个嗓门最大的女生跟前。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不是吗?”她主动对那个大嗓门说。
大嗓门女生张嘴看着她,忘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