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又重复了一遍:“总算有人想起苗苗这个人来了,不是吗?”
对于姐姐的这番进述,我持怀疑态度,她把苗苗讲得太有个性了,好像苗苗是为了改变自己长期被大家忽略的现状,才去做出那种事情似的。
姐姐对我的怀疑根本不屑于顾,她接着说:“你没看到她那表情,她居然面带微笑,尤其是当有人问起那个男的时,她一脸骄傲地说,“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姐姐说着,夸张地做了一个骄傲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姐姐却不笑,她蹙着眉继续进行她的思考,突然,她的思考有了关键性的进展。
“我知道了,那个男的肯定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否则她就不用替他保密。”
第二天,就像大考结束,成绩张榜一样,一切都揭晓了。是姐姐捅穿这个秘密的。关于那个场景,姐姐后来在家里向我们描述过很多回。
“我们正在厕所里议论这件事,我们都认定那个男的就在我们学校,就藏在我们身边,首先被怀疑的是苗苗的同桌,不爱吭声,小个子,仔细观察过后,觉得不像是他,他来来去去,除了自己的脚尖,哪里都不看,更别说是女生。后来又怀疑是坐在苗苗后面的男生,他的腿很长,总是把脚伸到她椅子底下,不过也不太可能,他喜欢我们班另一个女生,两人的关系早就处于半公开状态了。就在这时,苗苗突然从小隔间里走了出来,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我们的议论,她扫了我们一眼,边走边说,别白费劲了,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谁。我一回头,正好撞上她的视线,那一瞬间,我在她额头上清清楚楚看见了莫老师三个字,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我脱口而出:呀!是莫老师!与此同时,苗苗的后背在门口消失了,她大概没想到,她拼命掩护的人,这么快就被我发现了。”
谁也没想到谜底竟是这样,就像被吓坏了似的,那个下午异常安静,女生们湿润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脑子里轰隆作响: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看上她?
莫老师教学能力很强,长乐坪中学送出了一批又一批英语专业的大学生就是有力的证明,他为人正直,谦和有礼,在学生当中很受欢迎,领导印象也不错,尽管如此,他在学校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有人认为,他身边没有亲密朋友的原因,可能跟他的普通话有关,从大学毕业那年开始,在这个大家都说方言的弹丸之地,他一直顽强地说着普通话,教学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但他从未得到响应,很多时候,他想去跟他的同事们谈谈天,聊聊时事,人家不是应付几句匆匆离开,就是低着头嗯嗯哼哼,不去看他的眼睛,好像他的普通话让他们感到害臊似的。在办公室也是如此,他的办公桌单独摆在一角,没有像别的老师一样,找一个人紧挨着自己的桌子,组合成“对面笑”的形式。他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身边空无一人,有时他勉强混进同事队伍中打打蓝球,但从来没人跟他面对面打过乒乓球。后来,人们发现他开始练剑,柔软的长剑在清晨的风中银光闪闪,许多人都在猜想,他到底是在练剑,还是在展示他修长匀称的身材呢?他练剑的样子的确够帅,光是那一身白得耀眼的击剑服,在简陋的校园操场里就够刺眼的了,何况还有那样的长剑,在长乐坪,很少有人看见过软得像白绸子一样的长剑。
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怎么会对普普通通的苗苗做出那种事来呢?她们有点不相信,越想越不相信,于是回过头来再三追问姐姐。“你凭什么说是莫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好奇之余,她们全都压抑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怒气。
姐姐这时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无法收回说出去的话,就像她无法收回泼出去的水,但她又不能撒谎,不能在她们的逼问下立即编出一套谎言来自圆其说,只好语焉不详地应付她们。“我就是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去问苗苗呀。”要不就干脆用沉默来应对。
麻烦像膏药似的向姐姐贴了过来。首先是莫老师的妻子,那个财政局干部,她亲自来到学校,来到姐姐面前。这是姐姐和其他女生们第一次见到莫老师的妻子,她们全都大失所望,除了皮肤好一点之外,莫老师的妻子长相非常一般,根本配不上莫老师,而且她的声音非常沙哑,听上去有点苍老,还有点粗鲁,这就更配不上彬彬有礼的莫老师了。除了苗苗,这已经是莫老师让她们集体感到失望的第二件事了。
“你说是他搞大了苗苗的肚子,是不是你亲眼所见?如果是的,那你就要说出具体地点,具体时间,还有谁可以给你作证,这些问题如果你都回答不出来,那么你就是在说谎,在诽谤,在诬陷,我就可以去告诉你们校长,把你开除。”
接着就是苗苗的家长,那个只会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的中年妇女,一见到姐姐就急切切地下跪,央求姐姐一定要向政府说实话,一定要让欺负她女儿的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姐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抬脚就跑,可那个妇女用两只膝盖在地上走得飞快,很快就撵上了姐姐,她死死拽住姐姐的鞋后跟。“姑娘,求你好事做到底,我一家从此把你当神一样供起来。”
姐姐不想上学了,她想在家里躲一躲。母亲的面孔像她的公文包一样平静。“自己捅的漏子,当然要自己堵上,什么叫负责?这就叫负责。”父亲的态度更坚决。“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父亲也认为家长不宜出面。“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我们一出面,性质就变了,事情就复杂了。”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教育的良机,父母历来这么认为。母亲在机关工作,长乐坪城里那座最高的白色建筑,坚固的玻璃窗后某一张办公桌,那是她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地方。她提着自己的公事包,手臂上搭着外套,回过头来对姐姐说:“上学去!什么事也不能耽误上学,你又没有违法乱纪,怕什么!”说完把门一带,高跟鞋在外面响了两声,无声无息了。父亲比母亲多说了几句。“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多嘴,不要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偏不听,偏要逞能,现在好了,惹出乱子来了吧?”也许因为父亲终究是个男人,他提出帮姐姐去教训教训那些找她麻烦的家伙,姐姐看看父亲并不强壮的体螝,还有鼻梁上那副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一再摇头。父亲在一家银行工作,刚刚晋升为中层干部,用母亲的话来说,“好不容易挣成了个体面人,今后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不要伤着这体面二字。”
就在姐姐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学时,苗苗的遗书突然出现在家里,她跳江自杀了。专业打捞人员在江边整整打捞了一天,也没找到苗苗的尸体。出事地点往前走不远就是个下陷的急流区,江水像被拉扯着似的向前滚滚而去,人们望着浩浩奔流的长江说,完了,找不到了,苗苗肯定被这急流冲得无影无踪了。消息传来,姐姐非常难过,她捂着眼睛在房间里转圈。“我杀人了,是我杀了她,我的眼睛会杀人,我没想到我的眼睛还能杀人。”
几个小时后,莫老师找到了姐姐,悲伤损害了他的容颜,他的发胶失效,头发蓬乱枯萎,他眼神茫然,眼圈发红,他的普通话结结巴巴,急促不安。“方兵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命关天哪,你有什么根据?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就毁了我,你把我一生都毁了,你凭什么说那个人是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你为什么要凭空诬陷人?”他哑着嗓子喊了一阵,不得不走了,他身后站着“控制他的人”,那人将护送他回学校,等候处理。
姐姐望着莫老师,眼泪奔腾而下,却说不出话来。
大白天姐姐也躲在家里,由我给她带回外面的最新消息,当然,都不是些好消息,苗苗的家长带着许多人到学校去闹事了,他们拿着棍棒团团围住了教学楼,公安局的人扎着武装赶到学校来了,他们的衣服里面鼓鼓囊囊的,肯定藏着枪支。莫老师再也没有去上课了,另一个老师替代了他。
两个警察突然找上门来,他们来找姐姐做笔录。那两个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慑人的金属和火药味道,刚一进门,姐姐就开始浑身发抖,而他们一开腔,姐姐就开始哭泣。他们安慰她,不要害怕,他们只是在调查取证,所以她必须实事求是,必须讲真话。他们还告诉她,她的证词无论对莫老师还是对受害者家庭都非常非常重要,因为莫老师正被关押在看守所里。姐姐一听这话,索性哇哇大哭起来,她在哭声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我只是从苗苗脑门上看到了莫老师的名字。”
“莫老师的名字……在苗苗的脑门上?”两个警察对视了一阵,脸上透出笑意来。他们以为姐姐吓糊涂了,转而好言好语安慰她,又再三询问她,可姐姐还是那个说法。他们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临走前,他们让姐姐在一张纸上摁了手印。
他们一走,姐姐就紧张地把我拉到一边。“你知道他们刚才说什么吗?他们一个说,是个精神病吧?另一个说,明天把她弄去确诊一下。完了完了,他们肯定把我当成神经病了,他们明天就会把我关到精神病院去。”
“我怎么没听见呢?”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我飞快地跑到窗边,去看那两个警察的背影。
“你当然听不见,这些话是写在他们脑门上的。”
我猛地回头,姐姐也正看着我,我们瞪着对方,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就在这天中午,一封信寄到了姐姐手里,笔迹非常熟悉,打开一看,果然,又是那个李安生寄来的。他消息真灵通,他也知道了苗苗的事,他还知道是姐姐说出了莫老师的名字。
四万:
很高兴看到你没有食言,没有几个人敢举报自己的老师,尤其是那个你们都喜欢得不得了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这件事你干得好,有些人表面上为人师表,暗地里污七八糟,还有些人看上去干干净净,心里却龌龊得要死。不过,那个女生也是活该,我一点都不同情她,女人都是母狗,看见稍微像样点的男人就摇尾巴。
这封信比前面任何一封都粗鲁,姐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撕得粉碎,她久久地看着它,就像那廖廖几行字里面隐藏着什么密码似的。
这天晚上,姐姐睡得很早,还不到九点,她就蒙在被子里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替她掖好被角。“让她睡吧,她这几天被那些狗东西们折腾坏了。”
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异常的寂静惊醒,探身一看,姐姐床上空空如也。
姐姐离家出走了。
家里召开紧急会议。母亲要去单位请假,去把姐姐找回来,父亲却认为时机不对,上面马上就要派一支考察组下来,他正面临一次重要的提拔,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将再也不会有类似的机会了,因为他的年龄已经到了提拔的最后边缘,所以这期间一定不能出任何麻烦。“反正已经跑出去了,迟两天去找她又怎样?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也好。”母亲又提出报案,在报上登寻人启示,父亲坚决制止。“传出去她的名声就完了,她这辈子就完了,女孩子没有个好名声,还怎么活下去?”
他们最后决定,等考察组走了以后,再悄悄去找姐姐,这期间,谁也不许透露姐姐离家出走的消息,就说姐姐转学了,转到外地读书去了,就说外地有我们家亲戚,姐姐借住在亲戚家。
母亲到底还是瞒着父亲去了一趟长途汽车站,一天当中,从长乐坪发往外地的长途车只有那么几辆,母亲向人家描述姐姐的模样,个个都摇头,谁也没有看到过她说的那个高个子女孩。那个卖船票的是母亲的熟人,她也说没有看到过姐姐。
难道姐姐还藏在长乐坪某个角落?
证据不足,莫老师出了看守所。
回去上课已经不可能了,有人接过了他的教鞭。
何况他有新的任务。他一天两趟往我们家跑,他说他非要找到姐姐,非要向她问个明白。“为什么要冤枉我?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就算我要做,大街上多的是女人,怎么也不会蠢到去找自己的学生。”
他不相信姐姐转学到外地去了,他认定姐姐被我们家藏了起来。
“我保证不会伤害她的,我只想问问她有什么证据,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可以站在门外,隔着窗子问她。”
等他终于相信姐姐确实去了外地,而且父母到死都不会告诉他姐姐的新校址时,他站在客厅中央,满脸绝望,自言自语。“完了,我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方兵啊方兵,平白无故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
他的妻子随后赶了过来。她不哭,只是大声嚷嚷,她要姐姐滚出来,跟她好好讲讲那件事,如果是她亲眼所见,她就必须向她讲清楚,他们两个是如何搞的,搞了几次,所有的细节都必须描述出来。母亲黑着脸说:“我养的是女儿,请你说话文明些。”
“狗屁!你不用装糊涂,她早就是个破烂货了,如果她还是全鸡整蛋,她能说出那种话来?”
莫老师去拦她,让她别再说下去了。“方兵已经转学了,等她放假回来时我们再来。”
她一把打掉莫老师的胳膊。“捅了马蜂窝就一走了之?没这么便宜的事,告诉你们,这个地方我还会来的,你们一天不给莫聪恢复名誉,我就一天不让你们全家安生。”
结果她并没有每天都来,她换了一种方式,她打电话到母亲的办公室。“你家那个破烂货还没回来吗?”“你不要瞒着我啊,我还等着她告诉我细节呢。”这样的电话每天都打,弄得母亲总是噙着眼泪回家。“真丢人,同事们都知道了,天天都等着看好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