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师倒是没来过我们家了,但他会在学校里找我(他虽然不再教书,但多数时候还赖在学校)。他伸长脖颈,越过那些正在往上窜个子的学生,满校园搜寻我的影子。多数时候我会留心躲着他,但有时我也会迎着他走过去,主动告诉他。“姐姐还没有回来。”“对不起,我答应过父母,不告诉你她的地址。”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伤痕,好像是这种凝望和搜寻带来的伤痕。他突然老了,嘴唇干枯,眼角下垂,两只颧骨顶着薄薄的面皮,呼之欲出。
父亲的脸阴得像一块抹布。自从姐姐走后他就是如此,在外面得意洋洋,笑口常开,回到家里不是叹气,就是闭目端坐,猛一看,还以为他在练气功。
母亲新买了一盒粉饼,每天出门前都要往脸上搽大量的蜜粉和胭脂,描眉毛,涂口红,为的是掩饰她夜里睡不着觉的痕迹。
除了姐姐,另一件事情也让父亲心焦,他一直在引颈期盼着上级行派来的考察组,因为他是副行长候选人之一,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说考察组马上就要来了,叫他要随时做好准备。其实他一直都在做这项准备工作,造舆论,打点各方,频繁造访业务末端,隔三差五请客吃饭,可一直不见考察组的影子。考察组没来,不光是父亲不能出门,母亲也得在家等着,她肩上压着夫人外交的任务,光是衣服,就新添了三套,以她的经验来看,考察组至少得呆三天,她必须端出三个经得起挑剔的形象来。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父亲出息起来,发达起来,她当时嫁他就是看中了他的潜力,她莫名其妙地认为他有某种潜力,前途可期,可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不得不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大器晚成。这一次,她感觉他成大器的机会也许就要来了。
考察组像姐姐的死对头,紧紧拉住父母,不让他们去找她。
母亲甚至比父亲还期待那个考察组,这样的机会她也遇到过,可她最终没能抓住它,失掉机会如同割肝割肺,何况这是父亲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等于是母亲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等于是我们全家的最后一个。
母亲最后的机会是在前年失掉的,她突然得到通知,可以参加一个竟职演说,在她这个年纪,她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放弃添置新衣服新鞋的计划,渐渐懒于人际应酬,她准备挂上空档,随便这辆车走到哪里。可是突然来了那样一个通知,她全身都调动起来,她找出长久不看的书本,购置新的衣物,好的护肤品,就像青春重新回归她的身体。她准备了很长时间,每天晚上放录相,观摩别人的演说,白天四处求人修改她的演说稿,如果她能获得那个职位,她至少可以推迟五年退休,对她而言,这样的五年,等于延长了十年的寿命,也许还不止。她就是这样看的,一个人有了事业,就有了一切,青春,金钱,地位,甚至生命。她一直在机关工作,这样的事情她看得太多了,有些人从原来的职位上刚一下来,没多久就死了,无缘无故地死了,有些人退休以后得了抑郁症,还有些人因为无名的失落与愤恨,不小心踏进了犯罪的深渊。演说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她穿戴一新,走上演讲台,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地背完了她的演说稿。她没想到参加演说的人有那么多,在她之后,至少有二十多个人走上那张演讲台,他们几乎都比她年轻,有些人的实力可以说相当强,她不由得一阵紧张,躲进了厕所。后来她听见了主持人的致词。“这次活动非常成功,报名参加竟选的人十分踊跃,既有参加工作不久的初生牛犊,也要极富实战经验的少壮派,还有重新焕发青春的老同志。”她的脸当时就白了,她知道她上当了,她根本不可能获得那个职位,她参加竞选的全部意义,仅仅在于让竞选人员在年龄层次上变得丰富起来。
母亲再没对我们提过她演说那天的事,她回家后把所有新添置的衣服都收了起来,把新买的护肤品送给了我和姐姐,又从柜底深处找出一身运动装,从此开始了让人纳闷的长跑。她以前几乎是个不爱动弹的人,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一有机会就锻练身体的人。“干嘛这么怕死?等我老了,既不做操也不跑步。”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食言了。第一天跑步令她极度不适,她佝偻着腰回家里里,脸色苍白,直奔厕所。剧烈的运动打通了她在机关枯坐多年的肠道。一个月下来,她爱上了跑步,开始是每天晚上绕城一圈,后来是两圈,三圈,再后来,午休她也放弃了,她顶着烈日奔跑,冒着小雨奔跑,顶着雪花,以及闲言碎语奔跑。她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长跑者,幸好她有足够的定力,路两边的议论她都只当没听见一样。
姐姐出走的事,让母亲的跑步中止了一天,第二天她又擦干眼泪跑了起来,不同的是,她戴了一顶帽子,她以前不喜欢戴帽子,无论干什么都不喜欢戴帽子,她认为头顶是接受天地精华和排除体内不良气体的唯一通道。可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母亲戴帽子的秘密,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内急憋醒,完事后,正好碰上母亲推门进来。她一直喜欢在黎明前跑步。取下帽子的一刹那,我看见母亲两眼通红,满脸泪水。见我看她,一低头进了卫生间,门在她背后关上了。
难道她躲在帽沿底下哭泣?一边奔跑一边哭泣?我决定跟踪她一次。
她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的时候,我也猫着腰跟了出来,她活动活动手脚,慢慢跑了起来。她很快就拐出了马路,奔上了河堤。就在这时,哭声清晰地响起,很大的哭声,不加掩饰的哭声,类似受到惩罚的孩子的哭声,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没有别人,整个长乐坪此时睡得正酣,只有母亲一个人大幅度挥动手臂,矫健的影子映在潺潺作响的青河里。是母亲在哭,母亲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哭泣。
啊----啊----啊----
跳跃的步伐切断了母亲的哭声,它们听起来像一种不太动听的鸟鸣,久久萦绕在青河两岸。
脊梁骨一阵凉,一阵麻,我跑不动了,悄悄从原路折回。屋里静悄悄的,父亲的鼾声很有规则地传出来,那是很愉快的鼾声。一个在失声痛哭中奔跑,一个在甜梦中酣然长眠,我原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竟是一对这样的夫妻。
从这天起,我再也不敢在天亮前起床,我怕看见母亲的泪脸,就算醒来,也要躺在床上,直到母亲煮豆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早餐整齐地摆在餐桌上,营养丰富,品种繁多,甚至还有刚刚剥开的核桃或花生。母亲已经换下了长跑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痛哭过的痕迹。
在这样的早餐桌上,母亲照例要跟父亲说说考察组的事情。“放心,他们会来的,就算提拔的事情有变,考察组也一定会来,不然他们有什么理由放弃对你的提拔呢?”话没说完,父亲的脸沉了下来,母亲知道自己说错了,便闭上嘴,一早上不再说话。
有一天,父亲来不及吃早餐,很早就出门了,大门刚一关上,母亲就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哭够了,才抬起眼睛对我说:“我们每天有吃有喝,养得白白胖胖,你姐姐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我提出我去找姐姐,我不上学了,我早就想去找姐姐去了。母亲赶紧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们家住在一楼,所有从楼上下来的人,都会经过我们窗前,稍稍留神,就能听见我们家在说些什么,吃些什么。母亲小声说:“千万不能让人家知道,这事一传出去,你姐姐这辈子就别想活了。”
“你的意思是让姐姐在外面自生自灭?你们的心也太狠了。”我终于喊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母亲又哭了起来。“等你爸爸的事过了再说,已经到接骨眼上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没戏了。”
“提拔了又有什么用?当官就那么重要吗?比女儿的生命还重要吗?”
“当然,等他当了官,你姐姐,还有你,你们的将来就有了指望,为了你们的将来,只好让她在外面先吃几天苦,以后她会得到补偿的。”
见我瞪着她,她又说:“你记住,无论何时,前途都是最重要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前途的障碍。”
那是我唯一跟她顶撞的一次,我们家的小孩都不许顶撞大人,那不仅仅是不礼貌,还是不孝顺。我质问她:“你这么看重前途,这辈子究竟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业呢?你不就是个机关小职员、小应声虫吗?”她望着我,半天不吭声,脸却越来越红,不是害羞或愤怒的红,而是脖子里卡住了什么东西,呼吸不畅而引起的红。我以为我会挨打,可她只是说:“如果我不看重前途,我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糕。”这一点我相信,从她以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她有些同学,现在不是在小工厂里做着体力活,就是在街边摆着小摊,天天风吹雨淋,露出大板牙向路人招揽生意。
一个多月过去了,望穿秋水的父亲终于得到消息,上面发生了一个突发事件,领导换人了,好几个副手也即将换掉,所有跟人事有关的工作暂时冻结。这意味着,上面要重新洗牌了,父亲的期待终于彻底落空,原本就子虚乌有的考察组更是像水汽一样,在空气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天晚上我们家异常寂静,晚饭摆在桌上,热气静静地升起来,又慢慢消失,油和汤汁开始凝固。母亲不敢看父亲,父亲呆呆地看着墙角,好像那里有他期待已久的副行长位置,好像他可以用深深的注视把它唤回来。
“明天去请假,去找方兵,就算是大海捞针,也要把她给捞回来。”父亲终于收回视线,故作轻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当这个副行长也罢,其实也是个苦差事。”他的腿脚突然变得有点不利索,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
他们决定分开寻找,先由父亲去寻找,等父亲回来,再换母亲出去,他们已经准备悄悄地打一场持久战了。父亲早早上床,他要为漫长的旅程养足精神。
把父亲的行李收拾好后,母亲换上她的长跑服,开始夜间奔跑。天亮前的奔跑已不足于承载她的痛苦,她又给自己加了一段睡前奔跑,这样算起来,一天当中,她差不多有四个小时处于奔跑状态。奔跑像魔鬼一样抓住了她,奔跑中的痛哭是另一个更加厉害的魔鬼,她必须每天向它们两个报到,否则她别想安安静静躺下来睡觉。有天下大雨,吃过晚饭,干过不多的家务活后,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泼大雨,无望地洗澡上床了,夜里十一点多,大雨慢慢转成催眠曲似的小雨,母亲像收到指令似的,陡地从梦中醒来,一跃而起,穿上她的长跑服,奔了出去。母亲终于满意了,她的这一天终于圆满了。与此同时,她头发渐渐变得稀薄,变得干枯,食量却越来越大,早餐桌上二两一个的馒头,她一眨眼功夫就干掉了两个,这都是长期的室外奔跑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母亲在晚上八点开始她的夜间奔跑,一般来讲,会持续一个多小时,时间最长的一次,她跑了两小时零十五分。我想她已经越来越适应这种自虐似的长跑了,当她刚开始跑步的时候,每次进门,隔老远就能听见她喘气如牛,现在,她跑完回来,只不过轻轻吁一口气而已。
我没想到这是母亲的最后一次奔跑,父亲也没想到,那个消失的考察组让他顿时心如死灰,还让他变成了一个嗜睡的人,他躺在床上,正准备好好伤心一番,不料刚一碰上枕头,睡意就来了,他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还在灯下写作业,通常都是母亲回来,洗完澡,我才能勉强结束我的家庭作业。这天的作业似乎比平时少一些,当我写完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回来,我蹑手蹑脚来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小。这样的时刻不多,父母不让我们看电视,除非是节假日,才允许每天看一个小时。因为长久不看电视,我都不知道该看什么才好,拿着摇控器,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往后翻。我终于选定了自己喜欢的节目,高高兴兴地看了起来。我不知道时间正像梭子一样往后飞去,等我意识到该睡觉时,已是凌晨两点。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上床睡觉时,猛地反应过来,母亲好像还没有回来,定了定神,回忆了一下,是的,母亲没有回来,如果她回来,见我这么晚还坐在电视机前,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悄悄推开大卧室的门,大床上只有一个隆起的人形,父亲的鼾声沉重而均匀,母亲真的没有回来。想了想,我推醒了父亲。
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想原谅他说的那句话,虽然他是在半梦半醒间说出来的。“不管她!疯子!”他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我,露出怀疑的眼神,好像我和时间都值得他怀疑似的。
在我的引领下,父亲第一次踏上母亲的奔跑路线,他一路东张西望,处处都觉得新鲜好奇,好像我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国度来了。“她为什么净选这些偏僻路段呢?为什么不去大操场光明正大地跑呢?”我想告诉他,一个人在大操场跑步,是没法边跑边嚎啕大哭的,可我没功夫说这话,我开始感到紧张,这是不祥的预兆。
天亮之前,四野微微放明的时候,我们终于在路边一个瓦砾堆里找到了母亲,她蜷曲着,俯卧在地,手指在干硬的地上挖出几道槽痕,嘴里流出来的东西泡软了干泥,唇边还粘着一堆泡沫。她浑身冰凉,双目微睁,脸颊上泪痕犹在,不知道母亲是在失声痛哭中倒了下来,还是倒下后因为身体上的痛苦才流下了眼泪。
母亲死了,长期孤独而痛苦的奔跑,她的心脏承受能力终于达到了极限。她再也不会在黑夜里推开家门,流着眼泪奔跑在无人的小路上,再也不会因为哪一天没有奔跑,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那两个魔鬼终于把她打倒在地,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