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殡前夜,一个小伙子径直闯到家里来。
李安生完全变样了,除了头发略微有些发黄以外,整个人都跟当年都没法比,而且他莫名其妙穿了一身迷彩服,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一条刚刚出山的巨蟒。
他对我说,他手上有一辆中型货车,明天如果需要用车,他会准时把车开过来。
真的是雪中送炭,父亲联系了几辆车,刚好就缺货车。
得到答复,他转身就走。父亲奔出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我告诉他,这人是姐姐的同学,父亲一听姐姐两个字,就像中弹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从火葬场出来后的第三天,我悄悄来到那个汽修厂。我从李安生寄给姐姐的信上知道他在这里。
“我姐姐最近有消息给你吗?”我跟他隔着四五步远,尽量不皱鼻子,哪怕我闻到汽油味就想吐。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狡猾的问话,这句话可以藏着姐姐离家出走的秘密,又可以探听出很多东西来。
他摇头,然后用安详的目光望着我,他似乎有着跟我一样的动机,他也在等我先开口。
“我们把母亲的消息瞒着她,因为不想影响她的学习。”
“是吗?”他问,眼里却不象有疑问的样子。
然后我们就站在那里,各自憋着,静等对方再次发问。
“好吧,”我可没他沉得住气,我说:“那天我就想问你,但时机不对,今天非问不可,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是吗?否则那天你不会告诉我你有货车,你会把这事直接告诉我姐姐,她才是你的同学,可你进门就找我。”
他的表情骤然紧张起来。“你们家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从我脸上移开视线,“那天我就有点怀疑,但她说情况紧急,来不及给我解释,我也就没多想了。”
他告诉我,那天姐姐破天荒到汽修厂来找他,说出来的话把他吓了一跳,姐姐开口找他借钱,她问他有多少钱,有多少她借多少,她会给他写张借条,她过些时候一定会还给他。他告诉我:“我没什么钱,但我全都给她了,口袋都翻过来给她看了。”他说姐姐似乎嫌少,她看看厂里开进开出的汽车,又问我能不能帮她找一辆便车,这样可以省去车费。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哪里都行,越远越好。过了一会,我就给她找了一辆到广州的便车,上车前,她再三交代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的行踪,家人问起来也不要说。我问她原因,她只说是因为苗苗的事,她说了实话,惹下了麻烦,如果她再不走,有人就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去。
“李安生,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跟你的约定,我没想到说真话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快承受不起了。”
这是姐姐上车前说的最后一段话。李安生告诉我,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他突然意识到他干了一件影响姐姐一生的大事,他心里很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他跟在车后边跑边喊,要她到了目的地以后马上跟他联系。姐姐两手贴在玻璃窗上,频频向他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李安生告诉我,好长时间以来,他夜里总是做梦,梦里总是姐姐那双又瘦又长的手,五指叉得开开的,贴在玻璃上,掌纹一清二楚,可她的脸却隐在车厢里,隐在人海里,隐在很暗的地方,总之,他从未在梦里看清过她的脸。
沉默了好一阵,我突然转过身,向李安生发起脾气来。“你在报复她对不对?你当时本来可以拦住她,可以及时告诉我们,但你不想那么做,因为你想让她跟你当初一样失学对不对?你终于逮到机会了对不对?”
李安生张嘴望着我,既不承认也不争辩,良久,他垂下了脑袋。“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你不知道,我真的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她的眼睛就像一把抢劫犯的枪,逼着我的脑袋,她怎么说,我就乖乖地照她说的办,除此以外,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哼!”
“要不,我现在就去找她?”
“你怎么找?什么线索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而且,我警告你,你不许登寻人启事,不许报案,也不许向人打听,一句话,除你之外,你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姐姐下落不明的事,因为这关系到她的名誉,关系到她的一生,知道吗?”
李安生又张开嘴来望着我。“你们俩多么相像啊,你们都喜欢用命令的语气说话,而且都不喜欢汽油味。”
正感到不好意思,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指着一个地方说:“师傅,能不能麻烦你过去一趟?刹车片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李安生一听,拔腿就走,边走边吼:“猪脑壳!这么简单的东西,你自己说,教了你几遍了?”
难道说,李安生已经从学徒变成师傅了?看来他倒不是个笨人。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姐姐可能在广州的消息告诉父亲,也许失妻的悲伤打垮了他,也许他还沉浸在考察组半路消失的后遗症里,他听了这个消息竟无动于衷。“人是有腿的,谁能保证她现在还呆在广州?”他的眼睛定定地盯住某个地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是一面空墙,我不知道他一动不动盯着那面墙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我想起李安生说过的那个司机,也许我应该去找那个司机谈谈,看看他还记不记得姐姐当时究竟在哪里下的车,她在车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突然有个预感,姐姐不一定真的去了广州,她很可能会中途下车,因为她担心李安生会泄露她的行踪。我跳起来,拼命往汽修厂跑。
李安生不在,他没来上班。有人建议我去办公室问问。我去了,人家说,李安生请了长假,说是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他去广州。
这么说,李安生真的去找姐姐了?他知道姐姐在广州,还是只凭猜测?这些问题都无法找到答案了,我站在汽修厂门口,呼吸突然有些困难,那感觉就像手中好不容易有了根绳子,不知不觉间又滑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
接连走了两个人,家里彻底沉默下来,连闹钟都变得一声不吭。
在沉默中办完丧事,办完丧事以后依然沉默。直到有一天,我失手打翻了一个暖瓶,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我嚎啕大哭起来。父亲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用一个果断而不屑的动作躲开了他。我知道这很伤他,我的目的就在于此,我要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地伤他一下,替母亲伤他一下,替姐姐伤他一下,她们死的死,逃的逃,而他作为家长,却静坐家中,安然无恙,他是有责任的,他逃不掉这个责任。
他猛地哭出声来,是我的动作把他惹哭的。这一哭就无法收拾,他哭了足足一个下午,然后,就像雨过天晴,就像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身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走向厨房。他开始做饭。
“日子还长得很呐。”他从冰箱里取出三根肋排。我很讨厌他这样的语气,好像在说,没有母亲,我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而且可能过得更好。
然而父亲往下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丧事刚刚办完,他就遇上了大麻烦,这个麻烦再一次推迟了他寻找姐姐的计划。
他是长乐坪银行信贷部门的负责人,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虽然他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到一年,批出去的贷款也不多,但一样尝到过不少甜头。也许是时局使然,也许是管理不善,没多久,他批出去的贷款就开始一步步坏死,那些贷款企业,不仅归还本金无望,连每月的利息都付不出来,而且渐渐露出些不好的征兆,信贷员上门收贷收息,他们想方设法避而不见,万一堵在家里,也是千方百计推诿、敷衍,而这时,上级行资产质量管理正在酝酿一个新的高潮,呆帐达到一定数目,不仅批贷款的人要下岗收贷,分管负责人也要受到牵连。
父亲当然是奋力挽救,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威吓,求情,打官司,手段使尽,百无一用,贷款方早就熟知了银行的招数,反过来给他出主意,让他再贷一些给他们,还掉旧帐,重建新帐,这样一来,坏帐没有了,关系也活了,两全其美。父亲明知这个主意不怀好意,明知这样下去可能会陷进一个无底洞,还是不得不重新放贷,否则他无法应付上级行的检查。
谁知这次的检查员过硬得很,他不看某个时点的报表,他越过父亲,径直找办事员调来大量台帐,很快就发现了父亲以贷还贷的把戏。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贷款数目会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大越没有还清的希望,最后变成一笔呆帐,一笔死帐,说到底,银行将背上一笔巨大的亏损。也是时运不济,这样做的人远远不止父亲一个,这几乎是所有信贷部门常玩的花招之一,但那些人个个都没事,偏偏父亲就出了事。父亲被当成一只鸡,杀了给猴看。父亲被撤职了。
其实父亲走下坡路是个必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父亲原来只是营业柜台上的出纳员,他是个称职的出纳,经手的钞票很少出错,再加上年纪的原因,他渐渐被小青年们尊为师傅,平静的生活令人不胜厌烦,针尖大的成就感也能让人想入非非,父亲越来越感到怀才不遇,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调到机关里去,应该去承担更加复杂的工作,而不是成天坐在这里机器人似的数钱。再说,母亲对他也有更高的要求,母亲在机关见过那么多官员,回到家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官员的名字,她多么希望有一天,父亲的名字也能这样被人说来说去,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空有一张聪明面孔,除了小的智巧,比如玩牌之类,大的智慧他一点都没有,而且还有一身懒骨,她早就看透了,早就对他失望了,可她有苦说不出,谁让她年轻的时候眼力不济,竟把他这些坏习气看成是成大器的胚芽。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除了打牌,从来没有一个人叫他的名字。”
她经常这样奚落父亲。她那时没想到,有时玩牌也能玩出一些名堂来。
父亲心里清楚,要想往上走,要想有点作为,首先得有机会跟科长行长们接触,可一个小小的柜面出纳,哪有这种机会呢?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父亲终于跟这些面上的人坐在了一起,当时他们正在打牌,其中一个临时有事出去了,撂下另外三个意犹未尽地坐在那里,父亲刚好从那里路过,其中一个便叫住了他。父亲那天发挥得很好,他们对这个牌技很高的出纳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在那段时间,父亲和姐姐分外亲密,他拆散了我和姐姐,让我独自留在家里,等候经常加夜班的母亲,他则带上姐姐去打牌。这是我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姐姐跟父亲一样喜欢打牌,我却跟母亲一样,宁肯捧着杂志和报纸发呆。
很快我和母亲就知道,姐姐并没有真正参与打牌,她只是个看客。那些夜里,烟雾缭绕中,笑骂与无遮拦的粗口中,姐姐紧挨着父亲坐着,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桌面,盯着对方的额头,偶尔也看一眼父亲手中的纸牌或麻将。只要有她在身边,父亲就只赢不输,试了又试,无一例外。那时的牌桌边流行这样几句话:旁边站条猪,不输也得输,旁边站尊神,不赢也得赢。姐姐渐渐赢得了“神仙妹妹”的称号,毫无疑问,姐姐在牌桌上施展她的“特殊才华”了,姐姐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当众作弊了。等我和母亲知道这一消息时,父亲每月打牌的收入已经远远高出了他的工资。作为奖励,父亲从这些钱中拿出一部分给姐姐,姐姐则用那些钱来买衣服,买零食,和我一起分享。
“你这是不道德的,无异于抢劫。”我指责她不该去跟那些人玩牌,不该用她那双特殊的眼睛去对付那些普通的眼睛。
“你错了,人要有点是非观,我在用行动教训他们,玩牌是不对的,应该及早醒悟,离开牌桌。”
我第一次从姐姐身上感到说不出的危险,她开始为自己的眼睛狡辩了,只要她愿意,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借口,这是否意味着,姐姐会无视家里给她订下的规矩,大开“杀戒”,大肆施展她的超能力呢?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性,她没有去指责姐姐,而是对父亲说:“你迟早会把方兵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迟早会害了她。”
“笑话!只要她自己不说,谁会知道她有那个本事,人家只知道我们父女两个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玩牌玩得出神入化。”
母亲似乎比父亲看得更远。“干嘛要赢人家的钱呢?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她让父亲再也不要赢钱回家了,身边有了姐姐,既然能够赢,肯定也能够输,为什么不把赢钱的机会让给那些特殊的对象呢?比如父亲的上司,以及父亲想要讨好的任何一个人。母亲说,这叫打业务牌。
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只是不想让他们再联手赢人家的钱,她知道那些钱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父亲却茅塞顿开,他开始有目的地输钱,原来赢回来的那些,飞快地从他手上流了出去。看人落败真是快事一桩,牌友们生怕父亲心疼钱,再也不当这个“运输大队长”了,再也不给他们赚钱的机会了,全都笑嘻嘻地过来安慰他,说是运气这东西,忽东忽西,别看这时飞到了别处,它肯定还会回来的。父亲表面上很沮丧,心里却越来越有底。他知道谁的口袋里装着他的多少钱,到了一定的时候,就非常巧妙地向那些人提出他的要求,那些人赢得高兴,随口就答:“好说好说。”“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你。”“知道了,不会忘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