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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塞西尔穿着黑纱衣,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进阿特码家里的客厅,多尔夫一看到她马上迎了出来,抓住她的手说。
“我希望你别生气,卡尔过来了,之前迪娜曾吩咐过仆人,我们是在家的。很抱歉……”
“没事!”她小声地说。
不过意料之外见一位陌生人让生性敏感的她还是有些恼怒,她不记得以前在多尔夫家见过这个人,而现在他却坐在那儿,与多尔夫的伯祖母候斯夫人,还有阿梅莉,以及她的连个女儿安娜和苏彻一起。塞西尔亲吻了候斯夫人,然后转过身来跟其他人打招呼,他们也都示以微笑表示欢迎。多尔夫介绍道:
“这是我朋友塔克·卡尔,这位是范依文夫人,我的小姨子。”
他们围着大火炉零零散散地坐着,旁边的角落放着一架钢琴,背对着外面,最小的孩子尤勒斯坐在那里,忘情地弹着鲁宾斯坦的浪漫曲,所以他姑姑来了他也没听到。
“尤勒斯……”多尔夫叫道。
“别打扰他!”塞西尔说道。
男孩没有回复,继续弹着钢琴。塞西尔在钢琴另一边注视着他凌乱的头发还有专注音乐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淡淡的伤感,好像是一种重担,一种伏在她的胸口上的重担,让她感觉呼吸困难。尤勒斯偶尔把手指放低,强音突然变弱,这时,她喉咙感觉受到冲击,一种奇怪的模糊感就像是一张网包围着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仿佛无法自控,四处游荡寻找迷失的自己,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种时刻她该说什么。她的脑中有种东西在融化,突然感觉非常虚弱。她的头耷拉着,虽然音乐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心里却觉得在过去的某个久远的时刻尤勒斯也像现在这样弹着琴,也是同样的环境,同样的这些人,同样的在炉火前,火苗也是同样往上冲,苏彻也是同样的表情,她也是同样的疲倦。
为什么现在塞西尔又要再一次坐在这里坐在他们中间?这样坐在火炉前听音乐有什么必要?世界上都是些奇怪的事情,都是那么奇怪!不过,大家这样相偎相依还是感觉很惬意和愉快,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着安静。钢琴音乐慢慢消下去,然后突然就停止了。
候斯夫人对着塞西尔的耳朵轻轻说道,声音里带了些同情:
“所以现在你回来了吗亲爱的?不再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了?”
塞西尔捏着自己的手,轻轻笑道:
“我从没有刻意把自己藏着不见你们啊!我一直都在家的!”
“是啊,但是都得我们来找你啊。你总是关在家里,不是吗?”
“你没生气,是吧?”
“没有,亲爱的。你的经历的确让人很悲伤。”
“我现在仍然悲伤,我好像失去了一切!”
她怎么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她家里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只需做着浮云般的梦。但在外面,在其他人面前,她立刻意识到她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
“你还有你的孩子。”
“恩。”
她回答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疲倦还有孤单,那种可怕的孤单,仿佛在空气中漫无目的飘散,承受着空气之轻,她满心渴望伸出手臂,却扑了个空。
候斯夫人站了起来,多尔夫带她去其他房间玩扑克牌。
“你也来吗,塞西尔?”他问道。
“不,我从不摸牌的。”
他也没有非得拉着她去,还有卡尔和另外几个女孩参加人数已经够了。
“你在做啥呢,尤勒斯?”他看着钢琴那边问道。
那个男孩还坐在那里发呆。他现在才站了起来亮了个相:高个,充满力量,眼睛长得有点奇怪。
“你在做啥?”
“我,我在找点东西,一首曲子。”
“别坐在那里无精打采的,我的孩子,”多尔夫说道,声音低沉又洪亮,“那些牌又跑哪里去了,阿梅莉?”
“我不知道。”他的妻子说,看起来很茫然。“安娜,牌呢?”
“不是在柜台的盒子里吗?”
“没有,”多尔夫抱怨道,“这些东西都是长了腿的。”
安娜起身四处看看,后来在柜台的抽屉里找到了。阿梅莉也起身了,在钢琴前收拾东西。她似乎永远都在收拾东西,下一秒却又不记得自己把他们放哪儿了。她心不在焉,用手清洁那些东西。
“安娜,过来抽一副牌,下一轮你可以玩了,”多尔夫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
尤勒斯仍然没有和两个姐妹待在一起。
男孩在塞西尔脚边的一根凳子上坐下了。
“妈妈,求你别管我的音乐吧。”
阿梅莉在塞西尔旁边坐下了:
“克里斯蒂好些了吗?”
“今天活泼多了。”
“我很高兴。你以前遇到过卡尔吗?”
“没有。”
“真的吗?他经常到这儿来。”
塞西尔透过开启的折叠门看着牌桌那边。上面点着两支蜡烛。候斯夫人粉红色的脸被照的很清楚,显得光滑和庄严,她的头发闪着银灰色的光。卡尔坐在她对面,塞西尔注意到他肥胖的不太清楚的轮廓,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剪得很短,下面是闪闪发光的白色条纹的衣领。他的手臂很少动,扔下一张纸牌,或收集了一堆时。他这个人富有力量,充满活力精神充沛,有一种过日子应该有的东西,这些塞西尔都不喜欢。
“女孩都喜欢玩牌吗?”
“苏彻喜欢,安娜却不喜欢,她不是很活泼。”
塞西尔看到,安娜坐在她父亲身后,眼睛里流露出不理解。
“你现在经常带他们出去吗?”塞西尔接着问。
“是的,我必须这样做。苏彻喜欢外出,但安娜不喜欢。苏彻将会长得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苏彻卖弄起风骚来真可怕!”尤勒斯说道。“我们上一次晚餐聚会时……”
他突然停了下来:
“不,我不能说。搬弄是非是不对的,对吗阿姨?”
塞西尔笑了:
“是啊,当然不对。”
“我要永远做正确的事情。”
“那很不错。”
“没有,没有!”他辩解道。“对我来说,一切似乎都那么糟糕,你知道吗。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糟糕,阿姨?”
“但也有很多是好的啊,尤勒斯。”
他摇摇头:
“没有,没有!”他重复道。“一切都很坏。一切都非常糟糕。大家都很自私。你倒是说说,什么东西是不自私的!”
“父母对孩子的爱。”
但尤勒斯又摇了摇头:
“父母的爱也是自私。孩子是父母的一部分,父母爱自己的孩子其实也是爱自己。”
“尤勒斯!”阿梅莉叫道。“你的言论太绝对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这么年轻就这样说话。人们可能会觉得你非常世故老练!”
男孩沉默了。
“我总是说,我们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同意吗,塞西尔?至少,我从来都是什么都不知道……从来……”
她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她的手指抚摸着椅子的边缘,整理着。塞西尔把手臂轻轻放在尤勒斯的脖子上。
2
现在轮到卡尔坐到牌桌外面,虽然多尔夫催促他继续玩,他站起身:
“我想去和范依文夫人说说话。”塞西尔听到他这么说。
她看见他朝客厅走来,她依然和坐在阿梅莉,尤勒斯坐在一起,天马行空的聊着天,阿梅莉谈话的话题总是变,她总是抓不住主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塞西尔忽然摆出一个最严肃的表情,仿佛要与她的妹妹讨论非常重要的事宜,不过她说的就是:
“尤勒斯真应该要学会和谐相处,既然他弹得音乐都这么好听……”
卡尔已经走过来了,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动作有些唐突也带了些迟疑,羞涩都没被别人察觉出来。
但尤勒斯生气了:
“不,阿姨,我要尽可能少去学习!我不想去学习名称,原则和类别。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天生就是这样,这样……”他手指动了一下,描述这个模糊的词组。
“尤勒斯几乎不怎么读书,这真丢人!”阿梅莉说。
“他音乐弹得很好听。”塞西尔说道。
“是的,阿姨,我把记得的事情都弹在钢琴上。哦,这算不上智慧:音乐自己就来了,你知道!”
“不过这很好啊!”
“没有,没有!你必须要知道名称,原则和类别。每一件事情里面都要这些东西[28]。我永远不会去学这种东西——我不擅长。”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悲伤掠过他不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