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救国虽为正途,效用却相当迂缓。林白水认识到这一点,决定选择另一条道路,用更加直接的启蒙、更加快捷的灌输、更加广泛的呼吁,以求尽快唤醒沉酣于梦魇之中的国人。1901年6月,杭州名士项藻馨创办《杭州白话报》,林白水受聘膺任主笔,以“宣樊”、“宣樊子”的笔名极力宣扬新政,批判封建迷信、国民吸食鸦片和逼迫妇女缠脚的行为。
1902年4月,林白水应蔡元培之邀前往上海,共同组织中国教育会。这多少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其革命生涯由此翻开第一页。接着,他又与蔡元培等人创办了爱国女校、爱国学社及社刊《学生民界》,“鼓动反清革命,言论尤为激烈”。此外,他还为《苏报》撰写时评,一支判官笔犹如削铁如泥的宝刀,其锋利直追章太炎。林白水清理民族历史、抨击民族陋习、叙说民族灾难,对下层民众进行启蒙,其意图绝不仅仅停留在观念层面上,而在于号召民众起来革命,推翻清政府,以建立共和政治,挽救民族国家。
24年后,林白水撰文回忆这段经历,得意之情仍溢于言表:“说到《杭州白话报》,算是白话的老祖宗,我从杭州到上海,又做了《中国白话报》的总编辑,与刘申培两人共同担任。中国数十年来,用白话报纸来做革命宣传,恐怕我是第一人了。”
自从走上了风雷激荡的思想阵地以后,邵飘萍从来就没有停止他手中战斗的笔。他以明朝杨继盛临刑前的诗句“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自勉。他肩担道义,笔蓄惊雷,揭露虐政,抨击时弊,在战斗中一路杀出威风,和鲁迅同被誉为“京都两支笔”。冯玉祥将军对他有极高的评价:“飘萍一支笔,抵过十万军!”
邵飘萍曾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所以他在探索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道路上,体现了鲜明的共产主义色彩。他公开支持广东国民政府,支持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在他的领导下,后期的《京报》十分重视宣传中国共产党的纲领、路线和主张。他在马克思诞辰105周年、悼念列宁逝世时出版专刊,免费赠送给《京报》订户以扩大马列主义的影响;他自觉接受党的北方区委的领导,大力支持党的政治刊物《向导》、《政治周刊》及工人运动宣传品的印刷出版;他拥护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和国共合作的南方政府,呼吁中苏建交,赞成“以俄为师”,支持革命将领冯玉祥,欢迎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主持大政等等。
邵飘萍的一生,是为革命办报的一生。1916年,他创办了我国最早的通讯社——新闻编译社,在《愚与我国新闻界之关系》一文中他阐述了创办通讯社的目的,是不让外国通讯社“任意左右我国之政闻”,鲜明地树起反帝的旗帜。1918年创办《京报》时,他在创刊词《本报因何而出世乎》中阐明办报宗旨:“从政治教育入手,固万年大计,……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之前”;“军阀所为者俱为祸国病民,今则国民共起,共同道合,协力除之!”公开提出为人民代言,并身体力行,开辟“特别记载”栏目,专门揭露军阀政府的腐败行为。
黄远生以新闻通讯作为启蒙国民、反帝反封建的重要手段。他的作品主要以反映民国初年的政治、外交和财政问题居多。从现存的《远生遗著》的文章内容看,在236篇不同文体的文章中,反映外交和财政问题的有215篇,约占91%;而关于文艺和社会新闻的只有21篇,约占9%。当时的社会也的确是这样,政治、外交和财政问题较为突出。因为帝国主义列强进一步加强对我国的侵略,袁世凯卖国求荣,认贼作父,更加依赖列强的扶植,对外乞求,大借外债,这就形成了所谓的外交问题和财政问题。当时人们非常关心这些问题,上海的某些报纸,还特意派新闻界的高手常驻北京,采写政治新闻。作为名记者的黄远生,自然也把这些问题当成报道的中心。尤其是他“眼见俄蒙协约,我国丧失了外蒙古数千里地。又看见西藏问题,英国一切布置,也是和俄人一样。再加以日本大隈之高压政策,居然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下了‘哀的美敦书’(即‘最后通牒’——笔者注)。我国地位经此一番蹂躏,不知降了多少级”,于是更加感到问题的严重。他以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在通讯、政论和时评里,一再呼吁:要警惕列强的野心!
他在一篇题为《我意今尚非高谈建设之时》的政论中,有力地驳斥了当时某些不顾实际、空谈建设的论调。他写道:“余意今政府及国民,果有战亦亡不战亦亡之决心,则宁背城借一,以一睹国家之运命。若曰今非其时,则与其日日摇摇于生死不定之中,不如斩钉截铁,去其手腕之毒,而速图腹心之大计。……惟吾国今日对于外交,当有一大决心,……若曰俄来对俄,英来则对英,日法来则对日法,则彼等相继而来,又何待今日,乃能知之,呜呼!吾国忍哀泣血,卧薪尝胆,今其时也。”黄远生这种反对帝国主义、主张坚决抵抗列强侵略的爱国之心,正反映了袁氏政权统治下广大民众的意志和愿望。翻开《远生遗著》,反映这些思想内容的政论和通讯俯拾即是。
此外,黄远生的贡献还表现在倡导文艺启蒙上。在《忏悔录》一文中,他指出:“今日无论何等方面,自以改革为第一要义”,要改革国家,则必须改造社会,而欲改造社会,最终必须改造个人。将改革的落脚点明确落实到“个人”的改造上,比之近代启蒙思想家的“新民”确实前进了一大步;而将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推崇的“个人”相比则完全站在了同一个思想层面上——一种基于个性自由与个人主义的独立自主精神。试看他《国人之公毒》的一段话:“以中国之社会制度言之,无复个性之存在,大抵人之一身,为其祖父之奴隶(奴隶与孝义不同),为其家族之奴隶,为其亲党之奴隶,为其同乡人之奴隶。其柔懦者,则拘挛束缚,安于乡愿,其桀黠者,则恣睢暴戾,牺牲一切,并其人生应尽义务而不尽。张公百忍,千古传为美谈。忍!忍!忍!一切皆忍,是可名为忍的笼统主义。”
这种“忍的笼统主义”可谓入木三分地抓住了中国传统人格的要害之处,敏锐地指出了中国社会的宗法主义、家族主义正是依附性人格的内在根源,封建社会与“瞒和骗”的人生是互为因果地联结在一起的。基于此种彻底的批判意识,他发出了对精神自由的急切呼唤,即“提倡独立自尊,提倡神圣职业,提倡人格主义”。
那么如何通过改造个人,进而改造社会,最终达到改造国家之目的呢?黄远生所采取的思路与“五四”启蒙思想家亦大致相同。他确信欧洲“文艺改革,为彼土涤瑕荡秽,日月光华之首基”。早在1914年,他就撰文主张借鉴欧洲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通过文艺改革,输入现代思潮,改变国人的传统观念。并且立誓“自今以后,将撰述西洋文学的概要,天才伟著所以影响于思想文化者何如,冀以筚路蓝缕,开此先路”。为此,他撰写了《本报的生命》、《新旧思想之冲突》、《朱芷清君身后征膊序》等论文,用白话翻译了法国梅里美的小说《鞑蛮歌传》。袁世凯称帝之前,他就敏锐地指出袁“新知识与道德之不备”,“思想终未蜕化”,“将终为亡国之罪魁”,中国之命运“盖瓦解于前清而鱼烂于袁总统”,表现了罕见的勇气和非凡的胆魄。
(二)以民为本,开启民智,为民请命
民国初年,袁世凯窃国,对国人进行残酷的专制统治。这也是我国近代史上一个极其黑暗和混乱的时期。在此期间,革命与改良、民主与专制进行着反复的较量。报人们亲眼看到了反动军阀的倒行逆施,目睹了人民大众的万般困苦,由爱国而救国,由救国而启迪民智,大力宣传革命,让民众认识到自己是国家的真正主人,从而起来监督政府,管理国家,这就是民初著名报人赋予新闻纸的职责和任务,也因此形成了他们的新闻观。
黄远生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民众是充满同情的。他运用通讯、政论等各种新闻体裁“指斥权贵”,为民生疾苦“呼号而鸣不平”。他在通讯中描述租界洋人欺压国人的情形,读来令人发指:“一日大雨,洋夫妇分坐两洋车,另以一车载其所爱之狗,车覆狗头碎,洋夫妇扼车夫项乱鞭之,车夫死于鞭下。夫妇洋洋抱病狗而去。”邹韬奋在中学时就经常阅读黄远生的通讯,决心像黄远生那样做一个“为民生社会请命”的新闻记者。
虽然在黄远生的新闻通讯中,直接而集中地揭示人民生活疾苦的篇章还不是很多,但是在他大量的论说、时评中,在揭露社会黑暗政治的同时,总是把处于“呻吟憔悴,困苦颠连”状态下的“三万万九千九百万国民”,同那只占一百万的贵族相对比,揭示那些贵族们的荒淫无耻和贪得无厌,对“困苦无辜供租税以养国家”的平民百姓寄以深切的同情,并一再警告:“百万贵族听之,吾闻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少年中国之自白》中,黄远生力主办报要“主持正论公理,以廓清腐秽,而养国家之元气”,并且还要“专向有权责之人督责”。这完全是为他所主张的“舆论机关”要“为民生社会请命”的办报思想服务的。他对袁世凯政权,“以公明正义督责之”,指出“袁总统之能任命百官,之能编置军队”,“非彼个人袁总统之权力也,此乃国家机关曰总统者之权力也”。为此,他还生动地比喻说,假如袁世凯把小便撒于道上,被警察抓住,应照样处以从几角到几元的罚金,法律面前应人人平等。由此,他批评“袁总统者能扶植个人之势力而不能执行国家之权力”,因而造成“今吾国内外,各奋其私,各徇其党,干法犯禁,为所欲为,欺弱凌寡,惟力是视,更从何处得见有国家权力者”的黑暗现实。而那些“冤苦颠连九死无告者”则只是“可怜之平民而已矣”。
其时,有的报人,迫于袁世凯的淫威,逃避现实,办黄色小报以赚钱糊口;也有的报人,卖身求荣,成为袁世凯的御用文人,如薛大可等;还有人主张报纸不应干预政治。黄远生表示不能同意,他坚持主张:“断不能谓政治非养成社会之一大动力,又断不能谓言论家之立言,不当向有权责之人督责,而专凭空发论。”黄远生这种不畏权贵,敢于“主持正论公理”、“指斥时弊”的办报思想,与卖身投靠的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远生还提出“舆论机关”的使命是“为民生社会请命”。作为一个舆论机关,代表什么人的利益讲话,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根本问题。黄远生一针见血地指出,辛亥以来,“报馆之呼号而不平,为大总统之私,或为政府之私,或为官僚之私,或为党会之私,或为豪疆雄杰奸商著猾之私,固有丝毫分厘为民生社会请命者乎?”这一论断基本上是符合当时北京舆论界的实际的,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这在邹韬奋看来,他“不但眼光远,而且有胆量说话”。当然,黄远生的这种新闻思想决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于20世纪初赴日本留学,所攻的专业是法律,“为民生社会请命”的办报思想与他的政治思想是互为表里的。
邵飘萍的民本思想,可以从《京报》所报道的极平常事件中看出。下面是1922年7月1日《京报》七版的三条社会新闻:
《南岗洼尸臭熏天,战血余腥》:据云直奉交绥之阵地,南岗洼一带,连日被大雨冲出尸体甚多,暴露于野,腐臭之气,被风吹出十余里地……请该管者速为掩埋,亦重视民命之一端也。
《救护投河之奖励尚非治本之道》:……年来生活困难,一般人被经济所迫于无可奈何中,投河跳井。而只给救护投河者奖励,则非治本之道也。
《阔少爷掠夺车夫,白用了他们力气岂不等于盗贼》:车夫“白拉好几里地,路上哪儿要钱去?”正含泪诉苦的时候,忽然过来了一位警爷,又推又打地说:“走,别在这里乱走。”那有冤无处诉的苦车夫,哄的东西逃走了。唉,这是什么现象啊!有钱有势的人,都讲白坐车,还有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