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仲文人类文明演化的一大特性,在于变与不变之间。有些内容是天天在变的,也有些内容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而且二者动转交互,变中亦有不变,不变中亦有变化。也有一种解释,变是因为不变,不变是因为变。现代人都明白自己生活在信息时代。信息时代的特征就是变化大,变化多,变化快。知识在爆炸,技术在奔腾,资源在重组,艺术在变形,文学在思辨,哲学在审美,学科在交叉,中心在消解,体制在变革,经济在加速——包括正面加速也包括负面加速。即如现在困扰全世界的金融危机,其负面传播速度让世界瞠目,让银行家口吃。然而,变中亦有不变,人生的几大主题,如生与死,贫与富,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性与爱等,任你世相千幻万化,它们却总能吸引众多的眼珠。这些话题,大约将与人类相始终,且都与人性息息相关。本文从人的两种属性出发,旧话重提,发表些积年的想法。
一、人性的两种属性:生物性与社会性
人的这两种属性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相互促动。客观上,不可或缺;主观上,不可畸轻畸重。有一段时间,只可说人的社会性,不可说人的生物性即自然属性,其实并不正确,也不正常。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印度发现一个狼孩。所谓狼孩,即他在很幼小的时候,就脱离人类,混入狼群。结果,与狼共生,养成了许多与狼一样的生活习性。其心理是变态的,其智力也很低下。再回到人类社会时,那种心理和智力状况已经很难改变。于是,很多学哲学的或者自认为懂哲学的人出来证明说,人的社会性乃是人的本质属性,一旦失去社会性,人就难以成人。
这个自然也有道理,哪怕是一个智商基础高如爱因斯坦的孩子,如果让他与社会与人类完全隔绝,那么,他一定不会成为爱因斯坦,甚至不会成为一名正常的人类成员。
但这只代表真理的一端性,虽然它并非没有逻辑。但我们可以逆向思维:如果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只狼的幼崽,或者一只熊的幼崽,或者一只猿的幼崽——不管是什么其他动物的幼崽吧,我们可以使它们接受人类的文明教育吗?即使我们把它们送到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托儿所,最好的大学,直至送到北京大学,送到清华大学,那结果会怎么样呢?它们可以由此就变成人吗?
显然不可以。
这就说明,人的属性具有两重性质。既有自然属性做基础,又有社会属性做主导。
二者不可或缺,二者各具品征。
一方面,人性既然是自然的,就是特定的,或者可以概括为类的特定。唯此类生物可以成人。既是类的特定,必然本性难移;无论千变万化,人终究是人,人性终究是人性。
另一方面,人性既是社会的,必然是建构的;既是建构的,必然是发展的;既然是发展的,必然是开放性的结构体。它只有不断充填、丰富和创造自己,才更合乎人的文明性质。
这又说明,人的两种属性是相互关联的一个有机结构体。有自然属性而后有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生物基础,有人必然有七情六欲的人的各种本能;有社会属性而后有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现实存在,有人的一切文明追求与构建的必然逻辑。
二、人性的两种历史:遗传性与建构性
人性的历史,首先是人的历史,有人类而后有人性,有人类必然有人性,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这又是最难于解释的。因为既然是历史,就应该有起点,既然有起点,用我们习惯的思维方式,就应该有决定者与被决定者。那么,到底是人决定人性,还是人性决定人呢?然而这几乎等于无意义的伪论证命题。那情形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具有不可证明性。
人性的历史,既是一种生物进化史,又是一种文化建构史。
生物进化史的内在性基础在遗传基因,没有特定的基因,进化不能成立。猿之所以可以进化为人,其中的内因,与它的遗传基因因果相关。通俗地说,在人类诞生之前,并非有众多的候选生物种属,而是只有一个候选生物种属——猿。其余的种属,如恐龙,如剑齿虎,如巨型野象,如各种爬行动物,都一概没有这样的资格。这不是因为它们的体形不够大,体魄不够壮,或者不够强健与凶暴,也不是因为上帝偏心不眷顾它们,而是因为它们的内在性条件——遗传基因不行。
遗传基因如此重要,用我们熟悉的例证作比喻,比如成为歌唱家,一定要有必要的嗓音条件,而这嗓音条件,肯定不是练出来的,而是爹妈给的,通过遗传基因继承下来的。没这基因,你把自己练成机器人,依然成不了帕瓦罗蒂,或者迈克尔·杰克逊的。乐器演奏家也是如此,郎朗苦练钢琴,可以成为大艺术家,换成李逵练死也没用,他的特长是风一般地挥舞车轮大斧。
体育犹然,博尔特在北京奥运会短跑项目上的惊人表现,固然有科学的训练方法等多种文明成果凝聚于一身,但其优异的生理条件显然使他占据了很大的先天性优势。而且这优势绝对不是单单靠训练就可以“练”出来的,而是他爹妈无意之间馈赠给他的。内中道理,套用中国戏剧行的一句老话,如果你“自然”条件不行,师傅就会说,没办法,祖师爷不赏饭吃。
包括写诗,写小说,甚至写文章,都有天才在其中。有人写一辈子文章都写不好,不是他不用功,他头都想大了,眼睛都想蓝了,无奈天才不够,奈何奈何?想当初,曹禺先生23岁就写出《雷雨》,也不全是生活历练无比丰富的结果,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具备这样的创作天才。
天才是什么?就是特别优异的生理性形态与结构。你智商80,人家智商160,你不服气,非要铁杵磨成针,怕是白费工夫。
当然,只讲遗传性也不全面,毕竟人是文明的存在。没有文明,只能有猿,不能有人。因此,猿的进化史就成为一种革命史。这种革命,乃是人类一切革命中最具革命价值的革命,因为它使猿“革命”成了人。
决定这“革命”的原因,一说是劳动,劳动造就了人类。然而,继续追问下去,还应看到:劳动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社会化的行为。有劳动,又有组织,还需要劳动工具。一方面有必要的组织,一方面有必要的工具。那么,是先有劳动,还是先有组织,是先有劳动或组织,还是先有工具呢?这情形又回到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的命题中去了。
根据胡适先生有一分根据说一分话的理念,我们只可以说,没有组织,不构成劳动。至少从猿的进化结果看,人类的诞生,肯定不是一种个体性的行为结果。就是说,那进化过程,不是一只猿,又一只猿,再一只猿地单个完成的;不是在众多的猿中,先有一只聪明绝顶的跳到人这一边来了,然后,高举双手向着后面的猿们招手说,“过来吧,这边风景独好”;而是一种集体性社会进化,共时性的“革命”,一切必备的内外条件成熟时,便都过人这边来了。
更何况,我们还可以继续追问,劳动创造了人,那么,又是谁创造了劳动呢?因为即使用最最简单的逻辑去推断,这劳动一定要有人创造,它才能出现呢!
故此,我们可以说,人类的生物历史,固然是一种遗传进化史,而人的文明历史,一定是一种不断的建构史,而有组织的社会性工具性劳动,乃是它的第一个伟大建构。
人类构建文明,从而也构建了自己。
三、人性的两种构建:人类建构文明与文明建构人类
人是文明的创造者,因而也是文明的主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一种观点,认为文明大于人类,那是片面的。任何文明,如果不能与人类自身相合相恰相宜相进,就是不文明或者反文明了。但人类既然构建了文明,就必然会成为这文明的同构体。文明从此不再是人类的身外之物。极而言之,甚至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文明,就有什么样的人类。
例如,有秦汉文明,就有秦皇、汉武,就有司马迁与董仲舒,有古希腊文明,就有梭伦,就有泰勒斯、毕达哥拉斯与柏拉图。
现代人不是古人,现代人如果硬是如同古人一样生活,即使伟人也必成荒谬,纵然圣人也必成荒谬。例如你非像秦始皇一样地做领导人,就是大荒谬,或者非像孔夫子一样地看待男女差异,也是大荒谬。但在他们各自的时代,也只能如此而已,因为那时的文明建构只到了那一步。在那样的建构时段,你让秦始皇成为华盛顿或者林肯,有那可能吗?你让孔子不作《论语》,而作《人权宣言》、《独立宣言》或《共产党宣言》,有这逻辑吗?没可能,没逻辑,就不是古人的荒谬而是今人的荒谬了。
人类建构文明,建构即创造,且人类的这种创造,是全方位的。人类不但创造了越来越多的物质财富,而且创造了各具特色各具魅力的精神财富,还创造了各具文化品征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可以说,没有任何一种文明的存在不是人类建构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建构或创造乃是人类之文明本性。
一方面,人类建构文明;一方面,文明也建构人类。正如人类创造了教育,而教育又教育了人类一样。人类每创造出一种文化,这文化就会影响人类;人类每创造一种制度,这制度也会影响人类;人类每创造一种工具,这工具又会影响人类;人类每创造一种理念,这理念同样会影响人类。
譬如一位明代的古人,他一出生,马上受到礼教的熏陶与哺育,上学要读“四书”,考试要考“八股”,以后,还要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不幸为平民,要守民之道;幸而为官吏,又要守官之道或吏之道。生为人子,要守孝道;嫁为人妻,要守妇道;纵然贵为天子,还要守王道。凡此种种,就造就了王守仁,造就了张居正,造就了海瑞,也造就了崇祯。从文学经典看,又造就了《水浒传》上的武松与宋江,造就了《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与西门庆,造就了《三国演义》中的关羽、孔明、曹操与刘备,也折射性地造就了《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猪八戒与唐僧。
如果说,这些人物的很多行为,很多理念,很多追求都十分不合人性,尤其是不合今天的文明标准,也一定不是他们的遗传基因不对,而是那特定的社会文化造就了同样特定的人。
然而,文明的建构,毕竟是有规律可循的。创造本身就是一种规律,而合乎规律的创造,才具备历史的必然性。这含义有二:人类不可以无创造;人类又不可以滥创造。所以“乌托邦”固然也是一种宝贵的思想文化资源,却是不可以盲目实践尤其不可以成为大规模社会实践的。这样的实践,小尝试则是小灾难,大尝试则是大灾难。如同中国1958年的“大跃进”,其结果,不但没有跃进,还付出了惨重的生命与财产的双重代价。
人类建构文明,文明建构人类,二者合一,便在文明的历史层次上,建构了人类自己,建构了自己的本性即人性。
人类建构自己的本性即人性,正如每个人年年月月,日日时时,都在建构自己的历史与形象一样。遗憾的是,这些建构——用最宽容的眼光观察,用最客气的语言表述——既不总是成功的,又不总是正确的,也不总是道德的,甚至不总是正当的。一个人走了弯路,纠正过来,相对容易;一个民族迷失了方向,改变过来,非常困难。对此,稍后再讲。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人类究竟应该如何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本性。
四、人性的两种理念:性善论与性恶论
人性事大,事大如天。所以举凡世间主要的宗教流派与思想流派,没有不涉及人性的。或许可以这样评价,不对人性作出反应的哲学终归是不完整、不成熟的哲学,不对人性作出反应的宗教终归是不完整、不成熟的宗教。而这样的哲学与宗教,它的影响很难达到一流状态。
美国学者莱斯列·斯蒂芬森与大卫·哈贝曼合著的《世界十大人性哲学》,对于世界上最著名的人性理念、人物与流派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虽然我们可以不同意他们的一些观点,但我们得承认,这些归纳与评述,确是进入人性基本理念的很好的入门。这十大人性哲学分别为:
1.儒家:圣人之道;
2.《奥义书》中的印度教思想;
3.《圣经》:同上帝相关联的人性;
4.柏拉图:理性的法则;
5.亚里士多德:人道实现的最终目标;
6.康德:理性的原因,历史与宗教;
7.马克思:人类社会的经济基础;
8.弗洛伊德:精神的无意识基础;
9.萨特:激进的自由;
10.达尔文主义的人性论。
此外,在第5、第6之间,又以“历史的插曲”为题,分五个时段,介绍了十大人性哲学之外的人性观念与流派。其中分目标题中没罗列的包括:伊壁鸠鲁学派、新柏拉图主义、奥古斯丁、伊斯兰教的哲学家、阿奎那、霍布斯、笛卡尔、斯宾诺莎、休谟、卢梭和孔多塞。
这些人性哲学,从古到今,从东到西,历史跨度巨大,地域分布广阔,它们给我们的启迪是: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思想;只要有思想,就会思考人性。
人性理念固多,在最基本的层面概括,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性善论,一种是性恶论。
对这两种理念的表达自然不同,甚至千差万别,但其基本观点,同样无论东方西方,都是无可回避的。然而,由于它们各自的体系、叙说等原因,其表述过于纷繁缠绕,百转千回,一言难尽。
古代中国,即有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韩非子的性恶论;西方文艺复兴以降,又有霍布斯的性恶论与洛克的性善论。
性恶论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这种恶发于内心而形于外,表现为自私自利,弱肉强食,没有拘束就会无限膨胀,无所不为其极,其结果必定会伤害到人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