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直街《火热人家》旗舰店年轻有为的厨师长陈闯近些日子来很是不爽:胸腔发闷,喉咙里总像有口痰,不吐不快,但又吐不出来。他知道,这是他做了厨师以后的症候。整日里熬料,除了熘炒师傅要承受的油烟和热气,还有厨房空气中时刻存在的麻辣料味产生的对肺部的呛人味道。并不很好的厨房条件,让他深受其害。他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里整整打熬了八年。八年的时光,日本鬼子都被打跑了,火锅店也从一个经年亏损的店铺变成了董事长瞿老太的聚宝盆。当然,他的工资也是一涨再涨。厨师是个耗人身体的职业,八年的习惯,他已经像个被拔光了羽毛的小鸟,再也飞不上蓝天了,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火锅做好做强,让自己被老板更加重视,以取得自己更大的利益。最近,他在研究南方人中意的菌汤锅和营养锅底,以期火锅店能更上一尺楼,让《火热人家》更火。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老板要将他换掉的消息。
陈闯是零四年从市技师学院烹饪系毕业的。他初中时学习成绩不错,可在高考时,老爸陈忠实却让他学烹饪。他很不解,就问是不是家里困难不想供他了。老爸瞪起了眼睛:“咱家是穷,你妈有病,我又下岗。但你老爸是有志气的人,如果念了大学你会更有出息,我砸锅卖铁也会供你。可念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呢,找工作要拼爹,你爹会给你一个好位置吗?”他觉得有理,就听从了他的安排。哪知这一念,他竟喜欢上了烹饪,尤其是火锅。成绩出类拔萃不说,毕业实习时还得了个二级证。那阵厨师很缺,他没等拿到毕业证就被去学校招聘的几个老板相中了。那时也是烹饪教育蓬勃发展的阶段,很多开了烹饪系的大学都缺教师。一所南方的大学想送他去大酒店学习后留校任教。在他两难之时,妈妈得了糖尿病肾病,急需大笔的医疗费,他就选择了就业,来到了规模待遇优厚能急功近利的《火热人家》火锅店。妈妈的病强了,去南方任教的机会也失去了,于是他只好死心塌地的当个火锅厨师了。
但他不是个墨守成规的厨师。
北方的火锅,是餐饮业里最具季节性的品种。立秋时节,天气转凉,羊肉丰腴,人们三五成群的走进火锅店品尝美味;寒冷的冬季火锅更是人们的最爱,鲜美细腻的羔羊片,在麻辣的汤汁中翻滚得火热,让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北方人如沐春风。但春夏就不同了。太阳高照,屋内闷热,谁也不愿在汤锅上熏蒸。夏季是烧烤旺季,人们把桌子摆在当街,像梁山好汉般大块吃肉,大杯喝酒,烧烤业像路边到处生长的丁香树般繁茂且充满热情。季节性的特点也令火锅的从业充满动荡。旺季时老板们简直就是三孙子,到处磕头求人,到了淡季则变成了头上有王字的大老虎,盯盯这个,看看那个,看谁不顺眼就摇头辞退。但不管三孙子也罢,大老虎也罢,都和陈闯没有关系。他的精湛技艺是他永存的法宝。哪知,今年老板竟然把眼睛盯在了他的身上。
又进入淡季了。早晨,就看见不少人蔫头耷脑。
伙食饭做的是当地出产的最便宜的挂面,粘稠的面汤里放进了昨晚撤盘的几条蔫巴了的青菜。这种挂面的价格和劣质的面粉一样便宜,让陈闯不得不佩服瞿老太作为生意人的精明。有时他挑着面往嘴里送的时候会忍不住想:“如果人要是吸了空气就可以活着的话,那就可了她的心了。”不管早餐多么糟糕,但干活的人们需要能量来补充躯体,所以每餐都像猪悟能似的把挂面风卷残云般横扫一空,但今天却不同,剩了大半盆。
陈闯点了一支烟,来到吧台前。收款员正在电脑前算头一天的流水,店长林春花在摆弄着自己镶了十个塑料花的手。林春花是老板的宝贝。她的魅力在她的干练和无情。她是瞿老太最欣赏的店长。刚来那会,她是个勤快、朴实的姑娘,人也长得不错,干什么像什么,和大厨陈闯有了好感。两人处了一年多,就要结婚了,哪知转过年来,她却嫁了别人,而且自那以后,和陈闯就像冤家似的,见面就掐。所以陈闯一般都躲着她,但今天不能躲她,他需要从她那里套出信息。她是个急性子,有事不会藏着掖着。
“你有事吧陈师傅?先不说事,先欣赏一下我的杰作。”她把十个手指伸过来让刘闯看。
以往他会扭头就走,但今天不同。
“怎么,是你自己刻的?”陈闯故意调侃道。
“看刘师傅说的。我又不是雕花的。”林春花。
故意咬着‘师傅’两个字。“你说吧,有什么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店里有什么事吗?大家怎么情绪不高?”陈闯故意问。
“这个呀。”春花拖长了声。“你是老江湖了,还不知现在到了什么日子?”
“老板不是说今年不裁员了吗?”
“不裁?”春花冷笑起来。“不少裁。今年的名堂是‘吐故纳新’。这个词你该知道吧。文化大革命时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名言。什么意思?故是什么,就是过去的,老的,不可再用的;新的呢,就是那些门外丁香花丛里才长出的小草,花池里的幼苗,只要你给它雨露、不除它,会蓬蓬勃勃的长到冰天雪地时。但你陈师傅不用愁。你是老板的左膀右臂嘛!”
林春花不无讽刺的嘿嘿笑起来。
陈闯在心里说:“果然是那么回事。”
回到了厨房,陈闯干活有些心不在焉。他心里想着林春花的话,觉得该有些事。果然,饭口快到时,老板来了电话,要他马上到公司来。
旗舰店离总店有些远,没有直通的公汽,骑自行车又太慢,需要一段时间。怕老板怪罪,陈闯打了出租。
三楼的人事部很热闹,不少人在外面等着谈话。陈闯来到四楼。董事长办公室外面也来了一些人,有认识他的,喊他快进去,说老板已经找他几次了。
往年去内蒙进羊羔的钱响从里面走出来,蔫头耷脑的,好像挨了训。陈闯赶快进去。瞿老太微笑着看着陈闯。
“好好干,你准备准备,熬过了这一锅麻辣料就到公司来吧。那个破灶间,烟熏火燎的,没个干。”
陈闯一愣。这个调动表面上好象很风光。但火锅店一个熬底料的师傅,去公司里做什么签合同、规划店面和管理培训等事务性的工作,无异于用拳头打蚊子,也像部队在下士兵的枪,让他想起了历史书上写的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但他不想直接对她说自己不想来。
“瞿姨,我在研究蘑菇和营养锅底呢,现在已经是二十几号了,还要熬一拨料,怕弄不完------。”
瞿老太马上说道:“是吗,那好吧,就先不动。那两种锅底不错,南方,特别是广东和上海一带,挺讲究那个的。哎,你看看桌子上这些。”
老板宽大的写字台上,放了些看去已经蔫巴了的老姜,旁边还有些颜色新鲜的姜,好象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陈闯瞅瞅老板,不知她什么意思。
“你猜猜,各自多少钱一斤。”
陈闯用手摆弄了一下:“山东产地近几天出问题了。这些老的,应该会贵,而这些新的,会便宜。”
瞿老太称赞道:“真真是用姜的老手,说的透彻。确实是。老的十五元,新的五元。”
陈闯虽然心里有准备,但依然还是迷惑:“怎么会这样?上次熬料时老姜还是六元一斤,没过一个月就涨了两倍半。”
瞿老太冷笑:“还不是产地闹的,搞什么敌敌畏保鲜。这下好了,让媒体知道了,闹得一个国家都沸沸扬扬的,不买新姜了。新姜不买了,中国人又是个讲究味道的民族,就涌向了老姜。老姜能不涨价?”
说完了,老太太喘口气:“你店里现在还有多少川椒和麻椒?”
“川椒还有两麻袋,五百四十斤,麻椒五十斤左右。”
“得用两天炒完吧?”
“是。”
“算一算,得用多少姜?”
“一百斤。”
“这么多?”
“姜的用量是川椒的五分之一,麻椒的二倍,历次都是这样的比例,瞿姨是知道的。”
“是,是知道。但今年变变,少放些姜吧。”
“瞿姨,不能变。变了味道就会改变,要影响回头率的。”
“陈大厨。”老板的声音带了粉子味。“锅子店是你的还是我的?我难道不知道少放姜会影响口味吗?我愿意吗!可它长了这么多的价、这么贵,我能不捉摸它吗?好,那就用便宜的新姜。”
“瞿姨,新姜更不行。有水气,进了油里要嘣,而且味道也差了很多。你该知道的,新姜是挖出来装箱就进市场,老姜是要埋在沙子里十二个月等待它将水分蒸发掉一些、外表也绷了皮才上市。中药里就有老姜,而且必须是两年后干巴了打了皱的老姜,火锅就是用的这个道理------。”
“这些我还不知道吗?姑娘是嫩的好,姜是老的辣。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要多,你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吧。今年就用新的,不管嫩还是老!”
说到这里,该没事了。但陈闯坐在那里不走。
“去吧,回去干活吧。”
“瞿姨,真的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刚刚我又想到了一个不能用新姜的理由:新姜之所以便宜,是因为它们用敌敌畏薰了,那是有毒的,人吃了不好。”
“敌敌畏是有毒,但具体分到麻辣料里能有多少?咱算算吧。姜只是川椒的五分之一,是麻椒的二倍。这一批辣料能分成多少袋?五千袋。你算算,一百斤分到五千袋里,零点几都不到,再兑上一锅汤,吃到每个人的肚子里,还会有多少?就是一个味!味是什么?就是一种感觉!我的陈大厨师,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瞿姨,既然这样,你找别人吧,我干不了了。”
“什么?你要撂挑子?不干就不干!你这几年成手了,翅膀硬了,敢和我叫号了。好,那你就不干,交给小梁。”
“我回去交待。”
陈闯一甩袖子就离开了公司,回到了旗舰店,在林春花诧异的眼光下下到地下厨房的熬料间。小梁没事干,依在货架子上摆弄手机。
“你过来,我把原料跟你交待一下。”
小梁有些不解:“师傅,你要请假?再不,就是要出门。可不行啊,怎么也得熬完料再说呀------。”
陈闯正要告诉他董事长的决定,手机响了。是瞿老太的。
“闯啊,是我。”
“我知道。正在交接呢。”
“不要交接了,还按你的想法熬吧,以后再抽条。我了解了,不少火锅店都是用的便宜货,辣椒就是要个色,辣用别的调,姜就更是。咳,行了,我什么也不说了,就按你的老本本下料吧。再有,后天炒完料,把装小袋的活交代给别人,你去市场招几个人回来。”
“瞿姨,这个季节,用的料大幅减少,厨房里也不缺人。”
“今年的政策是吐故纳新,把那些光拿工资挑不起担子的人裁掉,再招些精明强干的。先从你旗舰店的后厨开始。那个小梁,先裁掉。”
看来林春花的消息是准确的。
江宏晟在电脑前挂了半夜,起床也就晚了。睁开眼睛已是八点半了。温姨告诉宏晟,姥姥六点就起了床,七点吃的饭,八点就去公司了。宏晟洗漱完毕,来到厨房吃饭。早餐很丰盛:主食馒头,小米粥,还有两根油条。见宏晟瞅着油条发愣,温姨说:“你放心吃吧。油条发面没用添加剂,是鸡蛋和牛奶;油也是新的,只用一次。你姥姥从小吃油条长大,不吃受不了,每天都要给她炸几个。”
宏晟问:“每天炸的油都淘汰么?”
温姨笑起来:“那哪能呢。家里炸了一次的油就倒进一个塑料桶里积攒着,待攒够了一桶,店里就有人来取了,用来熬麻辣料既不影响口感也不影响外观。”
宏晟嘴里说道:“原来是这样。”但心里却在嘀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明擎着过了勺的油不健康,倒用来熬麻辣料,合适吗?”
吃罢了饭,宏晟问温姨:“姥姥几点回来?”
温姨:“午间十二点准时回来吃饭,然后休息,睡一觉,两点醒,看电视或者报纸,四点去班上,晚上九点回来。你要是找姥姥有事,最好去公司。”
宏晟不想去公司。按照姥姥的安排,先去店里实习,跟旗舰店的招工同步。旗舰店的招工要等到大厨陈闯熬过这一拨麻辣料,并装袋分拨,估计最少得一个星期时间,他要等待。他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就又打开了电脑。在百度上点了‘火锅’二字,立刻一个火锅培训的消息跳了出来。他看了起来。
午间,姥姥回来了。
“有什么有意思的消息?”姥姥问道。
“百度上有个市烹饪学校要举办夏季火锅培训班的消息,我想报名参加。”
姥姥:“行啊。从理论上充实充实,是个好事。讲课老师是谁?”
“说是姓徐,叫徐国庆。”
“好,好。他能讲好。他过去和我在一个厂子工作,是烹饪学校最早期的毕业生。那时他虽然在三产工作,但有时间就到食堂去鼓求,经常弄出个新菜什么的,文革后期还被当成保皇派好顿批。文革后考上了大学,成了烹饪学校的名教了。哎,我在单位里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几块点心,不饿了。你温姨给你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去吃吧。”
宏晟:“我刚刚下楼去溜达,看见了一份卖土豆泥盖饭的,虽然不饿,但想着学校里的饭,馋了,就吃了一小碗。”
姥姥:“好吃吗?”
宏晟:“还行。不如学校门口的好吃。”
姥姥笑出了声:“你说说。念书该多辛苦,一碗土豆泥饭就满足了。要吃的话,我让你温姨天天给你做。”
宏晟也笑起来。
温姨:“再可不能在外面吃了。特别是那些小吃,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毒东西。”
宏晟:“看姥姥和温姨说的。一碗土豆泥饭,哪来的毒?有的话我不早就中了?现在不好好的在这里,一点事都没有!”
姥姥:“说得轻松。你以为吃上有毒的马上就有事吗?不是。那是潜移默化、经年积累的。就说那些怪病吧,什么癌呀,肾病啊,哪个不得经过几年的,不过,土豆有了毒可是立竿见影的。你没听温姨说过她家乡里有人用长了芽子的土豆烀了喂鸭子把鸭子毒死了吗?”
宏晟问:“温姨,是真的吗?”
温姨:“可不是嘛。不过不是土豆,是打了土豆的皮,那些芽子呀,还有烂的部分都在里面。他家积攒了几天,放在锅里又烀了一宿。第二天出来,拌上饲料喂鸭子,不到半个小时,活蹦乱跳的鸭子就蔫头搭脑的,一个个倒在地上,呜呼哀哉了。”
宏晟:“鸭子小,不抗劲,人多大呀!再说新土豆已经下来了,人家也不一定会用去年的土豆。”
“保证是去年的陈土豆,绝对!”姥姥说。“你不信吗?不说别人,就咱的火锅店吧,比不比那家做盖饭的铺面大?一盘土豆片多少钱?十元,新土豆多少钱,三元一斤,一盘土豆才上三两,但你去咱各家店的后灶房看看,绝对不会买新土豆作涮品,但也不会买那些瘪瘪瞎瞎的一看就是长了很多茬芽子的土豆,充其量买了一元五角一斤的相对保管得好的,好好抠抠芽眼。”
宏晟话中有话的:“人们就那么不堪,那么唯利是图吗?”
姥姥:“小子,你在嘲笑姥姥吧!等你进到商业圈里,脑袋里只想着赚钱,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宏晟思忖了半响。想说点什么,但没想好该怎么说,就没说,进了自己房间躺下。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了,走出来,凑到姥姥身边,说:“姥姥,我有个想法,你说土豆片的利润那么大,价格能不能降下来?”
姥姥:“为什么?”
宏晟:“便宜了能吸引更多的消费者嘛。”
姥姥:“我们现在的顾客也很多嘛。我明白这个道理,叫薄利多销。但我们在其它涮品上的利润相对少,就在这些原料便宜的涮品上找找。这叫平衡,懂了吧?”
宏晟还想说点什么,刚要开口,姥姥说:“洗洗睡了吧,我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