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治疗师到底是什么?一面镜子,一个影子,一只晴雨表,还是一个好父母?像是镜子,他反射出病人在他面前显出表象的背后——他的病人是如何想的,如何感受的,然后才在此刻做出如此举动——一面镜子用以放大未意识到的微小线索,促进自我意识,通过证实那些别人忽略了病人自己也否定了的感受来凝结提炼出病人的特性。像是影子,治疗师故意保持模糊不清的态度,他从不谈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信仰或者政治党派,也从不说出自己对病人真正的看法。他成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神秘的形象,不同于常人辨识人们的方法,病人是以自身的预期、恐惧或者渴望来塑造他人的形象的,而治疗师就凭此找出并且强化病人意图再造和重建过去关系的倾向,这种倾向常常是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但是事实上,医生有时也需要表现为一个真实的人,成为父母的替代品给予病人从孩提时起就一直需要却从未得到的东西——鼓励,认可,赞同,抚育,甚至是爱。治疗师还总是一个晴雨表,用以判断人际交往对病人的影响,通过测试她自己和病人相交往时的思想和感受,她更能走进病人的内心世界。当被篡改意图时会生气;当陷入无意义的谈话时会无聊;当被病人精神病的胡言乱语冒犯时会紧张。她尝试去控制这些情绪反应作为理解病人的途径。正因为这些感受会轻易地妨碍到她的工作,而这又是一条能把不幸从成功里分离出来的窄窄通路。
确实有那么点儿戏剧性,但是对一天的工作而言还算不上什么坏事儿。我伸手到包里翻找我的笔,可是怎么也没找到。这可怪了——我总会带着笔的。这时一个戴着金丝边眼睛、穿着熨烫整齐的实验室工作服的男人正姿势完美地坐在我身旁,专心致志地读着纽约时报。他看得如此认真,我都不好意思打断他。
“对不起,请问能借我支笔吗?”
他看都没抬头看,只是把手伸进胸前口袋里的塑料板,从一排钢笔铅笔里挑出一支比克笔递给我。真是难以置信的灵敏!毫无疑问,他一定是个外科医生!
“谢谢!”
我翻到新的一页,它也回望着我,空白而冷漠——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正静候着我用我的想法和渴望去书写它。从无到有是一个困难的过程,我先画下了三个星号,那是因为我从不使用日期来开始我的记录。转着笔想了一小会儿,我开始埋头到纸张里:
为什么人们选择成为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或者其他这类的精神治疗师呢?是什么吸引着他们投入到这么个又复杂又模糊不清的领悟疗法里来?不考虑那些高收入的私人心理医生和精神病医生,大部分人在这个领域里不能赚大钱,绝大多数的精神治疗师收入都很低,从中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我们社会对精神健康的看法。有些人会说他们是乐于助人,这也许是真的,但是这么讲也太单纯了。其中有些人可能在长大后成为家里的“帮手”,在父母和兄弟姐妹间扮演着顾问和调停者的危险角色,期望能够平复别人混乱的情绪却将他们自己的感觉放在一边。对他们而言精神疗法是第二天性,仅仅是他们交际风格的延伸,只不过他们称此为“工作”并且获得报酬。另一些人成为医生的原因则不同,是由于他们离不开地位和权利。有人来找你提供建议,那你一定是聪明的;如果他们病了,那你一定是健康的;如果他们期望被治好,那你一定身怀治愈的魔法。这也算是一种全知全能,也许能够弥补内心深处的无助感。精神治疗师还能够探进他人生活中的私密空间,而这恰恰能满足每个人都潜在存在的偷窥癖。
被什么人盯着的感觉让我无法集中精神,事实上坐在我旁边的医生正探出头在报纸的上边凝视着我,他的视线紧紧聚焦在我的嘴上。我马上意识到我正咬着他的笔,我赶紧把它从双齿间抽出来露出一脸傻傻的不自然笑容,他也垂下眼睛继续开始读报纸。直到我抓起我的咖啡杯来我才发现它已经几乎空掉了,我都不知道我喝得那么快。今天我们有点控制不住嘴巴,对吧,霍顿博士?
我再次重读了一遍刚才写的东西,那口头化的语气一点都不奇怪!我到底为什么待在这里呢?理性背后我正在与自问自答争斗:我,托马斯·霍顿,为什么选择当一个精神分析师,而且还是个心理分析师?
在整个初中和高中阶段,我一直喜欢理科,或许只是我觉得自己喜欢,因为在那段大家都觉得它们很重要的日子里,我总能获得好成绩。我常常想象自己会是个生物学家,或者是医生,甚至更加浪漫点,南极地质学家。就在我进入大学的第一年——就是那种庞大的、毫无人性的大学——我迅速地陷入了对医学预科所有一切的狂热中。每一天,我把计算器绑在腰带上口里含着糖,匆匆往返在微积分学、生物化学和物理学之间,在学院里一路上力排众人以获全“A”的荣光。大多数时候这样做都是成功的,但是渐渐地,成绩不再能满足我,我慢慢对这些所谓的硬科学感到厌倦和失意。除了些永生难忘的科学术语,它们根本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就像是坦塔罗斯[1]那样,我被获得完整解释的希望所玩弄,每每手指就要触及时,它就会如幻觉般从我指间溜走。就拿物理举例吧,能量究竟是什么?物质的本质是什么?物理学家们并不清楚答案,他们只会把原子分割成越来越小的部分,他们甚至不明白物质究竟是离散的还是连续的、是实体还是质量。从这点来看,距离古代希腊人提出了同样的争议以来我们并没有什么进步。
课前课后,在办公室的时间,学校里的偶遇,我无时无刻不在用问题炮轰我的教授们。一开始他们很高兴能有个聪明的学生对他们这个领域感兴趣,但后来他们就对我坚持要他们给出明确答案感到头痛了。他们要么用晦涩难懂的解释来打发我,要么就用一些温和的像是“还需要更多研究”或者“这只是理论”之类的话题转移来搪塞我。到最后,只要是我敲门,他们都不开。
[1]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起初甚得众神的宠爱,获得别人不易得到的极大荣誉:参观奥林匹亚山众神的集会和宴会。但坦塔罗斯因此变得骄傲自大,侮辱众神,因此他被打入地狱,永远受着痛苦的折磨。后遂以其名喻指受折磨的人;以“坦塔罗斯的苦恼”喻指能够看到目标却永远达不到目标的痛苦。
就在我大学第一年快结束时,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母亲发现他时他正躺在后院地上,旁边的割草机还在工作,刀片依旧旋转着,马达也仍在隆隆作响,对眼前宿命的处境无动于衷。他的死很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虽然霍顿家族的心脏与常人无异,总有一天是会停止跳动的,悲伤的气氛笼罩着我的家庭,除了我之外。我也曾经悲痛过,但是这种感情慢慢淡去,然后消散,就像我的一部分脱离出来,然后像是陌生人那样站在身后观察着他们。无论我多么努力尝试,我都无法将自己投入发生的一切中。
那个夏天,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我决定参加一个心理学的课程。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种反抗,对静默的、抑制的、绝望的反抗——尝试着去理解自己的问题,去寻找出生命的意义。那时的我仍不知道,想通过一个入门的心理学课程寻找到个人问题的答案,就像是查询《读者文摘》来治好老年痴呆症一样众说纷纭。
不过我仍然学得很快乐,所以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转了专业。我深深被心理学那些似是而非的论点所诱惑,虽然它努力想要成为一门客观科学,可惜最后仍然卷入了主观经验的蛛网中。既不是彻底的理科,也不是彻底的文科,在客观事实主导与经验主导间摇摆,介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间。“psychology”这个词本身都让我着迷,将它按构成拆成个部分解释:它是对“psyche”的研究,“psyche”是从希腊语而来,意思是“思想”、“灵魂”或者“精神”。讽刺的是,心理学家们一想到他们研究的是灵魂或者精神就会毛骨悚然。灵魂这种说法并不是很科学,主要的表现就是许多心理学家拒绝承认他们研究的是“精神”。你看不到精神,它无法被客观测量,所以干吗烦心去研究它呢,说不定它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确实存在的是行为,只有行为才是可以观察的,精神只是某种幽灵般的附属现象。所以人们骄傲地申明,心理学,那是一种研究行为的科学。当然,仍有些心理学家想要研究大脑里发生的事情,同时又想说他们的研究是客观和科学的,为此他们扩展了定义称心理过程也是一种行为——虽然这么说在我看来有那么点蠢。你不可能又留着你的蛋糕,同时又吃掉它。
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虽然我想不起来到底是从哪儿了,有个希腊人将“psyche”翻译为“蝶”。
我后脑的闹钟此时响了,我内在的时钟用安静的滴答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而我的手表再次确认了这个警告:离我的下一个预约只有两分钟了。我一下子把我的日志塞回包里,一口喝掉已经冷掉的咖啡,就在我站起来时我听到医生委婉地清了清嗓子。藏在财经版面的后面,他向我伸出手来,手掌是向上的。我瞬间明白了那个手势的意思,然后把笔放到他手里。“谢谢!”我说道。
“一个作家不带笔,就和一个外科医生不带手术刀一样。”他一边把笔放回口袋里固定的位置一边随意评价道。
“虽然我会注意着不要咬到手术刀。”我玩笑着加到。
他叹了口气。“无论是借的人还是借出的人都不会那么做的。”他翻着报纸,自己咕哝着。
当我一个人待在电梯里时,我再次重拾起关于我日记的思考。如果有一天身为创造者的我褪去这副肉体凡胎的皮囊离开人世,就算它能从时间的洪流里幸存下来,接下来又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它呢。也许有一天会有个疲惫的古董商在一个破败不堪的旧桌子的秘密隔板里发现它,但那上面已褪色的胡乱涂鸦对他而言却毫无意义,不过在乖戾命运的指引下这本记笔记最终会落入一个历史学家之手。他会对这份稀罕的发现着迷,入魔般钻研上面的内容以求能完全理解穿越时空而来那往昔的思想。他花费数周时间泡在图书馆里筛选整本旧日记,找寻着线索去认定那仍模糊不清的作者身份。这里有个引用,那里有个脚注,一块又一块,他拼凑重现着谜题,梦想着有朝一日全景能呈现在他眼前。信息终于清晰,意义如此深远,从地狱边缘回归,一个新的心理学诞生了。他成了我的传记作者,他为我,为他祖辈的良师益友,书写了一部作品,而他本人也因此成名。
我并没有对这种情况寄予厚望。然而,推测后世会如何看待我的人生和作品还是很有趣的,但首先我得得到值得被回顾的同等地位。我努力想象在还未印刷的《心理学名人录》上对托马斯.D·霍顿的注释,也许会是:
“托马斯.D·霍顿,临床心理学家,在……及……领域做出主要贡献……”
我脑中一片空白。就在我为自己暂时无法预期人生而倍感困惑时,电梯门开了。未来的事情还是先放在一边吧,现实的需求正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