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之后总有好事。
意料之外的自由时间就像是沙漠之中的绿洲那样宽慰了我,我一把拿起了办公室里的背包,然后直直走向电梯。没了查房,到我下一个预约前有整整25分钟的自由活动,想象着在餐厅那边闲逛一圈,倒杯咖啡暖暖手,冲走我想找罗恩复仇的想法。我可以在案例分析会时用假想理论反对意见粉碎他的评论,也可以在职工会议时抛出对他无能的嘲讽。但是语言的挑衅只不过是原始冲动中被升华的一个罢了,要是在电梯上遇到我就可以朝他脸上吐口水,然后照着肚子给他一膝盖。
当我走到拐角后我松了口气,罗恩已经不在电梯那里了。我还没按下按钮电梯门就开了,吓了我一跳。算了,我走了进去尽量避免和其他乘客的视线交流,然后按下了G。门关了我才意识到我忘了确认上/下箭头,这电梯是向哪里的呢?好几个楼层按钮都亮着,标示着我身后的漫游者们想去的地方,所以哪边都有可能。电梯动了,我感到胃飘向了我的肋骨,那等于是告诉我电梯在向下。太好了!
作为一部电梯,终身在垂直的方向上毫无目的地游荡,不带热情地运送着乘客们。而乘客们不得不在这短短的旅程里和其他人相处,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保持沉默,尽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闻其他人,也努力不被看见、不被听到、不被闻到。这简直就是部糟糕的存在主义戏码。
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渐渐的,一种压迫感爬上了我的胸腔。仍然在恼怒罗恩吗?不,不只是那样。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乘电梯,被封闭在一个紧密的盒子里,人们的视线黏着在我的背上,这些都让我无法放松下来。这是对我私人空间的侵犯,那是我们每个人周围不容许陌生人踏入的无形领域,那是只为亲密之人保留的领域。要是有人闯了进来,我们就会感到不安和被冒犯。被挤压的私人空间就像是个高压锅,一旦电梯门最后打开来,我们就会像是炸开的爆米花一样弹出这个容器。
最后进,最先出。门才刚打开够我出去的缝,我就迫不及待地像个西瓜子一般滑了出去,一阵凉风拂过,欢迎我快速地逃离。不去看我身后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做的,我匆匆穿过走廊前往餐厅。现在餐厅里几乎没有人,我直直走到咖啡自动售货机前,仔细考量是要大杯还是小杯,不知道到底哪个更能抚慰我的心情。
“有什么能帮你吗?”一个矮矮胖胖的帮厨对我说道。她穿着已经旧了但仍合身的制服,上面都已经被脏东西弄花了。她用空洞的表情看着我,但同时看上去又是那样满足,卑微的笑容暴露出了她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她让我不由想起那些有时在快餐店里能看到的还未被禁足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穿着又旧又不合适的衣服,一边小啜着咖啡小口抽着香烟一边自言自语。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那她实在是比其他太多的病人幸运了。慢性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可能需要在疗程里花费许多年来重新习得基本生存技能,例如如何洗衣服、做饭、保管支票簿,还有如何连贯表达等,但是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的病人能够达到最终目标,可以独立生活并且获得稳定工作,对于这些可怜人来讲哪怕从事的是极为低下的工作也是一种极大的成就。在医院的精神科日间疗程里,一个在城镇里漂亮餐厅做帮厨的前病人的传奇,都是对所有其他病患的鼓舞。但是自从他们得知她数月后再次入院后,对无用功的恐惧、愤怒以及无力感就开始贯穿剩下的所有疗程。有次严重精神病复发时,她试图在料理台上把她的手腕切成片。
“就要点儿咖啡。”我边说着边递给她一些钱,顺便准备好了自己的杯子。
她看上去有点儿困惑:“这些是5分钱,不是25分,你还缺了20分钱。”
尴尬极了,我急忙笨拙地从我袋子里掏出一些零头,有些硬币卡在了我的钥匙圈上,还有些掉到了地上。看看,现在到底谁才要复健啊!最后我终于从一片混乱里翻出一个25分递到柜台后面。就在我转身离开时,她叫住了我:“先生,你忘了找零!”
“你留着吧。”我嘟囔着,匆忙逃开。我坐在半圆形餐厅边缘的一个桌子上,靠着窗户,就在我要张口喝这久等的咖啡时,我发现我忘记搅拌棒了。很显然这里附近没有称手的工具,只有我对面的椅子上躺着一根被咬过的塑料吸管。我把我的笔放在了楼上,而我又不想回服务台。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简单点的手段。我灵敏地把手指戳到了里面快速搅拌了一下,温度比我想象得高了好多,我的手指简直像是自行从杯子里跳出来跑到我嘴里去的似的。我一边吮了吮手指来缓和痛楚,一边快速地打量着餐厅里:还好没有人看到。现在比之前更充满了能够克服任何困难的决心,我蜷缩起仍在隐隐作痛的手指,然后用它剩下的同伴们握住塑料容器,准备开始享用饮品,虽然它刚才差点害死我。
我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杯子,深色的液体上奶油的条纹打着圈圈,慢慢地变成了各不相关的链条,自顾自地弯曲连接起来就像是仍在旋转着似的。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强迫着,它们相互穿行,交换着各自的部分,用复杂而充满韵律的节奏舞蹈着。彼此独立的世界碰撞着、融化着、分离着,仿佛它们围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同时旅行着。云层游淌过摩卡天空,轻率地。
一阵风从小小的窗缝里挤进来,发出口哨般的声音,打断了我入神的沉思。回应着习习的风,外面的树摇动着,相邻的赤裸裸的树干像波纹般起伏,昭示着季节的变迁。真希望啊,今年冬天不会像去年那样严酷。我想起来乔恩关于一个精神病人的故事,他被警察送进了住院单元,因为他被抓住在店里试图用妈妈的吸尘器吸走人造海滩。就在他到单元后的第三天,他在暴风雪最大的时候晃出了医院跑到了周围的森林里,医院的保安找了他好几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最后,他们放下了受挫的自尊叫了当地的警察帮忙。当救援队最后找到他时,发现他把自己埋在木头堆里,背躺在雪地上,既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独自嘟囔着天空中的和声。他最后得救了,但是他的脚却冻坏死了,不得不截肢。每次我想象着一生要靠着两个肉柱支撑着蹒跚行走的场景,我就觉得恶心得想吐。
我的日记!我本能地伸手去包里翻找那能让我放松的活页小本子。它曾是那些超级厚的,学院装订本中的一本,但是现在除了只有几页还空着其他地方已经被填得满满的了。它就像是我的朋友,我的母亲,我的畏缩,我的古鲁——这些全是它。我总是随身带着它,当我把它放在手上掂量着时,我注意到它的硬卡纸封皮已经撕破了,纸的边缘都被磨旧了,固定封皮和活页纸的小洞里有近1/3已经被拉松了。要是整张封面都被扯掉的话,那里面纤细脆弱的内页就会赤裸裸的暴露在外面残酷的世界里;要是我不能采取措施保护它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一页一页的,整本日记迟早会分崩离析。
究竟要多少卷,才能保存下从过去到现在我思绪的潺潺溪流呢?很多时候,当我再次重读以前的记录时会发现那时候我是多么的又傻又天真啊。也许未来有一天,当我重新回顾我现在的想法时,我会不会仍为读到的句子感到窘迫呢?除非我现在就能逮住那个触不到的、潜在的未来的我。
除了依靠日记来缓解情绪和理性反思,我还用它来提高写作能力。我们心理学家可是众所周知的迂腐的写作者,举个例子,我们总是为动词堆积很多呆板的形容词和名词,我们还总是漠视形容词词形变化被被动时态或者那些以像是肿瘤一样的“-ations”结尾的单词篡夺地位。精神分析学家们被认为是思想的动态品质的先驱,他们常常将这种语义的具体结晶称为“对性欲冲动的高度关注”,而不是“色情的”;就像是行为学家也会不由自主地定义“他们投入到进食行为中”,而不是简单的“他们吃了”。但是造成这种毫无活力的精神分析专用语的罪魁祸首却是同时代对科学方法客观性的重视。经验被实施,统计被分析,结果被获得。上帝不允许这个领域有独立的“我”的存在,一个真实的由血肉之躯组成的、拥有感情和偏见的人会是这些行为的实验对象!不!事实上这些科学功勋都源自某些不可见的力量,都是脱离现实、依附在人类弱点上的浅薄知识。
风再次唤回了我飞散的思绪。天空上光和暗的影子斑驳混杂,就像是个反射着与之平行的茂密森林之景的巨大华盖。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着自己赤着脚,徘徊着穿过积雪的森林。
我迅速地打开了我的记事本,用拇指翻着书页,希望能让自己沉浸在思想的苦旅里。我回顾了最后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