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诺斯蒂安先生正在找你。”我走出电梯时玛丽安正好踏进去,我连忙抓住橡皮缓冲器以免门关上。
“他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脾气暴躁,但一切都好,他说你忘记了他的预约。”
“我告诉过他我们9点30分见面。”
“那你和他讲了多少次呢?”
我们都笑了,平时玛丽安可多半是很严肃的。电梯门和我的手较着劲,提醒着我加快对话:“你有没有给交通署打过电话?”
“打过了,”玛丽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联系到中心办公室的人,他说除非有精神病医生签署声明说他的心理状态不能开车,否则他们不会吊销他的驾照。”
“就那么样吧,你会去告诉他吧?”我交叉着手指祈求道,这时候忠实的门再次用力拉了下我的手。
“我想应该你去,”她说道,然后笑了笑,“温和但直接地告诉他,我想你办得到。”
我放开了门,她的身影消失在合上的门后。“好了,这会是个有趣的早晨的。”我对着电梯说道。我一边急急赶往单元,一边还在心里预演着待会儿怎么和坦诺斯蒂安先生讲,却一头撞上了金属门。它们竟然锁上了!
“见鬼,怎么回事?!”我嘟嘟囔囔着。还没等我来得及揉揉我受伤的脑袋门就开了。腆着的啤酒肚把绿色的工作衬衫上的扣子都快绷开了,腰带也紧绷着,那正是我们的守门人菲尔,他手上还拽着把螺丝刀。“我又在修修看这把该死的破锁,”他用他独有的欢快的方式说道,“我快要将我的余生都奉献在修好它上了。”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我答道,仍按摩着头上的肿包。
“那个实在是对不起!但是换个角度来看的话,”他长辈般说道,“这个锁其实是为了帮你。他试图保护你不让你进去,防止你进去后太烦恼,这也算是压力管理的一种,对吧。”他犹豫了一小下,然后从肚子里迸出喧闹的笑声。他总是能够自娱自乐,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完全没觉得搞笑。
“只是个玩笑。”他平静下来后继续说道,一边帮我开着门,“去吧,希望你会比我好。”
住院单元里人们忙来忙去,发出吵闹的嗡嗡声。护士们忙着调配早上的药剂,还有些病人被分组进行集体治疗,而穿过房间有个瘦弱的男人正带着自怨自艾的表情对我无力地挥着手。我绕着圆周向他走去,他也昂首挺胸迈着笨拙的步子向我走来,我们的轨迹在图书馆小隔间那里相交了,然后我向他示意就在这里坐下来。
“嗨,坦诺斯蒂安先生。”
“我到处找你,”他紧张兮兮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们的预约呢。”
他看上去很糟糕,明明实际只有56岁但轻易就会被误认为已经90高龄,手的颤抖也已经蔓延到了手臂和头部,他凹陷的双颊和严重的黑眼圈总让我想起那些集中营里幸存者的画面。这个男人并不是战争的牺牲品,但是他却活在自己噩梦般的灾痛中。
“我记得我说过我们在9点30分碰头。”我温和地说,希望能刺激到他的记忆。
“你说的是9点15分,”他恼火地回答,“怎么了,难道你以为我傻了还是怎样?”
这样下去可不太好,我知道我必须要帮助他意识到他自己的问题有多严重,尼罗可不只是埃及的一条河[1],那是最有力也最顽固的防御机制,特别对于那些有严重认知混乱的病人而言。通常你不能直接攻击这种形式的防护,那只会使情况恶化,但有时候你可以用委婉的方法来解决它。
“不不,你当然不傻,事实上恰恰相反。也许是我的问题,我要对造成你的混乱道歉,我不会责怪你发火的。”
他脸上的怒气消退了点,重新靠回了椅子上。一系列会打破和谐交谈的可能性被避免了,至少现阶段暂且是安全了。
“那么让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怎么样,”我继续道,“关于你为什么会到这个医院来。”
他一下子开始滔滔不绝的解释,我之前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是对他来讲这仍是第一次:“我才不想来这里,是我妻子强迫我来的。她老说我做奇怪的事,可我很清楚我没有,要是你们能让我好好待着我一切都没问题。”
“嗯嗯,那你妻子说你都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呢?我是说你的前妻,你们是,那个,大概五个月前离婚的?”
他的眼睛开始快速地乱转,似乎正在努力连上他忘记的事实,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了这件事。“嗯,是的,大概是五个月吧。”他迟疑着答道。
“是的。那她说你都干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我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我一直都想做个好丈夫,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是说,我有时候确实会喝醉了砸东西,但那只是事故。”
“对,”我快速地插话道,“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喝醉了会意外砸东西这听上去很有趣,就像是酒精影响到你的平衡性或者是协调性,要么直接影响了你看东西的方式。这让我想起你昨天和我说的事了,就是关于你酗酒后以及戒酒后的事,那些时间里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想想,我们就坐在护士站那边,你告诉我你有时候会觉得有点思维混乱,你怎么能忘记呢?”
“你是说我怪怪的时候?”
“对了,就是你怪怪的时候。”
终于找到漏洞了,找到了方法来穿过他的防护!不过会不会靠近得太快了呢?要确保和他的思想一致,那就要用他的词汇。“再和我说一次吧,”我继续道,“你怪怪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感到怪怪的,我……我不是很确定,好像有点混乱。就像那次我在停车场里找车,在商场那里的停车场,真见鬼,找也找不到。那个停车场见鬼的大,我还是觉得有人把我的车移动过了,大概是那些孩子开的玩笑。”
“你在停车场里绕来绕去,花了一个多小时,是不是?”
“哦,不可能那么长,”他斜着眼睛停下来思考了下,“我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还读了会儿书。”
虚构症[2],他正在随意虚构着答案来填补他记忆中的缺失。我决定推他一把:“你要知道,坦诺斯蒂安先生,这正是我们要帮你的地方——那些你怪怪的期间,就像在商店的那次,我们很确定你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做的。我明白这么说让你很困惑也很心烦意乱,但我们必须找出这些记忆断裂会出现的原因,然后找到方法来控制它们。我们必须要保护你的安全。”
“嗯,我估计……”
“有些人会和你一样出现这种记忆断裂,也像你一样总无法想起发生过什么。事实上,我觉得你在两天前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也可能出现了这种记忆断裂,大概进医院让你有点紧张,然后触发了它。你在单元里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接着穿着所有衣服走进了淋浴间。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湿掉了……”他的意识渐渐苏醒,看上去有点困惑。这也许会是个转折点。
“你觉得这种记忆断裂多久会出现一次?”
“我不知道,它不过发生了一两次罢了,鬼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说不定只是疲劳,只要从这里出,然后躺到我自己的床上睡个好觉没准儿就没事了。”
“我们也确实不知道这些记忆缺失的原因。昨天我们在小组里讨论了一下,谢克博士认为这是一种被称为短暂性完全遗忘的病症。主要来讲,这意味着大脑偶尔会短路。有时候兴奋或者压力大时就会引起发作,病人会失去判断力,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而这种病症可能是由某些大脑组织病变引起的。”
“你是说我的大脑烂掉了?”
“倒不能这么说,很多时候大脑的损伤是很微妙的,我们需要做些测试才能找到原因。”
“什么测试?”他戒备道。
“我们会叫个神经病科专家来,他会给你做个检查。我们还会做个计算机辅助扫描,有点像是很多组X相片那样——”
“我知道什么是计算机辅助扫描,”他插嘴道,同时他的手再次抖了起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关脑袋什么事情?”
“没人能确保,它可能是部分遗传。每个人的大脑都在老化,当你年纪渐渐变大它会随之萎缩,而在有些家庭里这种老化会加速。”
“我记得我父亲年事已高时,”他仔细想了想说,“他该死的说过这些事。”
“那就对了,既然你现在已经有这种记忆断裂出现了,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来控制甚至防止它。举个例子,既然你酗酒似乎是造成这个现象的一个触机,那我们可以做的事就是帮助你戒酒。我会推荐你加入嗜酒者互诫协会[3]的。”
“休想!”他暴躁道,“我喝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有问题我也能自己解决。”
“靠自己解决并不那么容易,估计你以前也试过,所以你很清楚那有多么困难。”我停顿下来。他的防御机制再次竖起了壁垒,但是我觉得有必要继续下去,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许我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1]原文denial is way more than a riverin Egypt,借用了Nile尼罗河与denial之间发音的接近,双关语,用以讽刺某些人拒绝承认明显存在的事实。
[2]虚构症是指患者在回忆中将过去事实上从未发生的故事或体验,说成是确有其事。患者就以这样一段虚构的事实来填补他所遗忘的那一片段的经过。某些器质性疾病患者由于记忆力的减退而以想象的,无事实根据的一些经历或事迹填补记忆缺失,称为记忆性虚构症。
[3]嗜酒者互诫协会为美国1934年成立的为帮助个人戒酒的自愿自助组织。现在很多国家都有分支。
“但是我们可以慢点再谈这个,”我继续道,“现在有些其他事情我需要告诉你,那事更紧急更重要。你的这些记忆断裂非常危险,要是你再次遇到时正在开车会怎么样呢?你已经有过几次小车祸了,没出什么大事实在是很幸运。或者你正在做饭时又发作了呢?说不定你会意外烧伤自己或者引起一场火灾。你需要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得有人能够照看到你。有好几个地方你可以搬过去,我们可以——”
“不要!我不要离开自己家,”他大声回答,“想也不要想!”
“如果你要继续住在家里,那我们也可以安排人来帮你做饭或者送饭上门。安排一个每日上门的护士也是个好办法,或者干脆安排一个住家护士给你,只要你能负担得起。”
“我不需要保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当然!你还是能自己做很多事情,你的生活大部分都不会改变,甚至会更好,只要你学着去控制那些记忆断裂。但是你还是需要帮助,还有很多事你不能去做因为我们必须保证你的安全。就像我说的,你自己开车非常危险。我知道这会对你的人生产生一些调整,但你必须停止驾驶。”
“休想!那我怎么出门,怎么去银行,怎么去商店买东西。不,我不会放弃开车的,绝对不会!”他的手不停颤抖,看得我的肠子都抽搐了。我强迫自己继续下去。
“你可以让朋友帮忙开你去,或者乘公交、打的,我们会帮你安排好的。谁知到呢,说不定那时候你会享受起再也不用担心车子的日子来。”
他露出一副不顾一切的表情,瞪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不要!我不会放弃开车的,我可以开车,我可以!而且我从来不做饭,我妻子会帮我烧好的,这些年都是她做饭的,还有打扫卫生、买东西。我不需要什么公交车,也不用保姆!”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相信他了,我想去相信他,但是当我们视线相交的那刻,当我们双双意识到那个不幸的事实时,我们的心都沉了下去。他没有妻子了——再也没有了。
他向前俯下身子,把脸深深地埋在手心里,然后开始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哽咽道。
我站起身来,将手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的,”我说得很轻柔,试图去抚慰他,“我们会给你前妻打电话,也许她能帮上什么忙。”悲伤从我内心深处涌了出来,在那深处蠕动着的正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等到他的哭泣平息了点儿后,他回答道。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再谈会儿。”
“我想回房间了,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他没有看向我,自顾自地挣扎着站起来蹒跚离开了。一瞬间我考虑要跟上去,但是最后还是没那么做。直到我走到护士站取下他的记录表时,我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我一边用拇指翻着纸张一边还想着从他的苦痛里冒出的问题。为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呢,坦诺斯蒂安先生?我不明白。遗传,教育,社会环境,历史遗留,生理和心理易染病体质,因果报应?谁能解释一下这些复杂的因素是怎样纠缠在一起,才能将一个人的命运塑造如斯?我们究竟有没有真的自己做出过选择,还是说我们仅仅被纷杂的命中因果推动着。
“怎么样啊?”玛丽安一走进护士站就问道,她刚去倒了杯茶。
“我终于理解了坦诺斯蒂安,要知道这是多讽刺的事情啊。十年前这个人的一切顺利,好吧,确实他有酗酒的毛病,也确实算不上是世上大多数心理健康的人们中的一员。但是他结婚了,他有一份做教师的好工作,从心理测试里我们还可以看出他曾是个比一般人都聪明的家伙。可是命运捉弄了他,他被迫提前退休,因为他的表现不及从前,酒瓶成了他的新归宿,他变得压抑、易怒、暴力,为此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最后,他的脑袋都有了明显的问题,他已不再比别人聪明,他甚至开始考虑‘老年痴呆症’。他的人生被逼到了绝境,只是看着他那么凄惨的样子都觉得太过残忍。后来我来了,一个青年心理学家,但是我又做了什么呢?我努力让他面对这种残忍,我试着让他看清他的头脑和人生都在越来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