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它想得那么糟糕,”玛丽安说道,“他是陷入了自己的问题却无法自拔,他需要帮助,他需要你。而你的工作正是既不压垮他又要帮助他尽可能地认清现状,然后给他希望,给他活下去的意义。”
“但那真的是希望吗,还是仅仅是让我们自我感觉好点罢了?我们到底能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做什么呢?他的情况仍在变差,我们没办法逆转他大脑的损伤,要是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他,那只会变得更糟。谁知到呢,说不定真的会变成老年痴呆患者呢?”
“那么你更要帮助他认清现实,让他用力量和尊严去面对。”她冷静地回答,“要是他做不到的话,那你也已经尽力了。”
“就这样吧。”我喃喃道。
玛丽安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后走开了。我登记好进度,然后把记录表重新放回架子上。没时间再沉浸在里面了,我必须去下个病人那里了。我慢慢旋转我的座椅扫视着单元里,哪儿也没看到凯茜。我立刻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每经过一个房间都查看一下。
“你看到凯茜·玛蒙了吗?”我问一个正站在咖啡机旁边的学生道。
“我想她正和芭博在外面散步。”他一边答着,一边笨拙地撕开新塑料杯的大包装,一半杯子都掉出来散了一地,“见鬼!今天什么都倒霉。”
“那真是欢迎你来俱乐部。”我答道。我帮他捡起了杯子,然后回到护士站检查出入登记,凯茜和芭博差不多该回来了。当我走向门时,正好看到她们沿着走廊走过来,我把门开着,这样芭博就能推凯茜进来了。
“我们迟到了吗?”芭博惊讶道,“我们尽量在你的预约前准时回来。”
“没有,你们刚好准时到了。”我回答道。
凯茜操作着她的电动轮椅穿过门廊,经过我时压到了我的脚趾头,她惊慌地抬头看向我:“哦!我压到你的脚了吧?非常抱歉,霍顿博士,你没事吧?”
“没事。”我扮着鬼脸答道。事实上电动轮椅比你想象得可要重多了,“只是小擦伤……嗯,你感觉怎么样,凯茜?”
“很好,我觉得。”
“她做得很棒,”芭博紧接着道,“我们绕着医院的另一边全走了一遍才回来的,她的手已经好多了。”
“要么转行做赛车手去怎么样?”我说道,凯茜听得咯咯笑了起来。
“你们介意我今天加入吗?”芭博问道。
“不,没关系,我们去凯茜的房间里谈吧。”我们跟在凯茜嗡嗡响的轮椅后面沿着单元的圆周里绕行。
凯茜是个四肢瘫痪病人,那是她高中辍学后和一个餐馆男孩飙车时造成的。她是个情绪化的、肆无忌惮的年轻女子,有些人会说那叫做无忧无虑,我们心理学家称之为“冲动”。就在辍学后的一个晚上,同时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戏剧般的人生达到了剧情的最高潮。我很确信她的人生就像是场派对,甚至连派对都不及之精彩。那天她穿着雪纺裙,和穿着餐厅白制服的罗纳尔多一同开着车在城里漫游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停在了海边的“情人岗”。虽然那天罗纳尔多并没有在漆黑黑的夜里开得太远,但是凯茜却坠崖了,要不是罗纳尔多把她拉上来她就会淹死在涨潮里。经过在地方医院的强化治疗终于保住了她右臂的部分活动能力,可是伴随着这些微的身体康复而来的却是她的精神状况的迅速恶化。她变得抑郁寡言,害怕恶魔已经盯上了她,在晚上一个人时总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医院紧急决定用救护车将她送到了我们这里来进行精神治疗。
芭博和我尾随着凯茜进入了她的房间,然后坐到了床沿上。撞了好几次家具后,凯茜终于成功将轮椅转过来面对我们。她看上去很好,几乎可以算是欢呼雀跃。才来这里两周,药物就对减轻她的抑郁起了很好的作用,她的幻觉和妄想都减轻了,也减少了大家不少的压力。那时她刚来,弗里德就确诊她的病症是由抑郁引起的,而且认为主要药物光有镇定剂是不够的,必须使用抗抑郁药物。现在看来他是正确的。很多时候诊断抑郁症和精神病就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两难问题:严重的抑郁表现为幻觉和妄想;而怀疑你疯了也会造成你的抑郁。
“那么,凯茜,看来你是进步了。”我说。
“我觉得现在很好,”她回答道,“至少比我刚来时好多了。”
“她做得棒极了。”芭博插嘴,“刚才我们一边逛一边开着玩笑,她还和其他的病人们聊天,成了好朋友,昨晚她和瑞秋也很谈得来。然后我们下午要去剪头发,对吧?”
“对的,”凯茜点头道,“芭博还说我这周可能可以去看电影,和其他病人一起。我好想去,被关在这里我快憋坏了。”
“可以啊,”我说,“不过我和芭博得先和团队说说看,能离开住院单元会是很大的一步。昨晚你睡得怎么样?”
“很好。”
“有没有入眠困难,或者半夜里醒来?”
“没有。”
“那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她小心回答道,同时还瞥向了芭博,“我已经有阵子没听到过了,以前是我压力太大了。”
“是的,”芭博接着道,“她现在一觉睡到天亮毫无问题,而且自从上周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焦虑发作过。”
“太好了,”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我还想问问你,你还在想伤害自己吗?”
“不能算是吧。”
“不能算是?那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不算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我猜那些想法有时候会跑到我的脑子里,但是我没有当真想过。我才不会那样做呢,类似的事情也不会做。我是说,我怎么会那么做呢?我几乎想都不想。”
她避开了和我的对视,她的手指紧张地在轮椅的控制杆上敲击着。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她闭上了眼睛。
“你看上去累了,”芭博说道,“走了那么长的路,我是说坐在轮椅上走,可能让你太疲惫了,今天最好还是小睡一下吧。”
“嗯,小睡一会儿,”凯茜睁开一只眼睛答道,“听上去不错。”
“我之所以要问你伤害自己的事情,”我插嘴道,“是因为那很重要,你刚进来时有很严重的自杀想法。那时候你压力很大,如果说你现在还感到有点抑郁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和你说的重点是如果你又开始想——”
这是轮椅忽然向前冲出来,我和芭博连忙跳开。轮子险险避开了她的膝盖,但是扶手却给了我的尺骨端狠狠一记。还有什么能比这么一下更刺激神经呢,疼痛像火般窜到我的手臂上,我的手一松,笔啪地掉到了地上。
“哦,见鬼的!”凯茜叫喊道,“我不小心按到操作杆了,我怎么会碰到的呢!”
“你没事吧?”芭博问我道。
“嗯,我没事,”我马上回答,“撞这么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烧灼感慢慢变成了发麻,这轻微的麻痹让我无法去捡起笔来。
“我真的很抱歉,霍顿博士,”凯茜继续道,“我真是个蠢货,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掌握这东西的。”
“练习臻至完美,”我答道,“那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不记得了,”凯茜马上接道,“不过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她问得很礼貌,但是显然在期待我的答案。
“这个,我们可能还要讨论讨论。你到这里时间不长,我们在让你出院前必须要确保你的安全。”
“噢!我不要出院。”
“你不想出院?”我疑惑地重复道,“你刚刚还说你觉得很好,想要出去走走,难道你没准备好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