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准备好回家了,但是我不想回。怎么说呢,我其实有时候挺喜欢这里的。我喜欢这里的人们,要是离开了我一定会想他们的,每个人对我都那么好。这里很好,至少,比家里好。”
“比家里好?”
“我想她指的是家庭,”芭博用同情的口吻道,“她和她母亲之间有点问题,是吧?”
凯西的神情激动起来,她再次坐立不安地握着操作杆。我赶紧抱起双臂,用手掌包住肘部。
“是的,我和妈妈之间一直有点问题。她一直都不让我独立,总是指挥我怎么做怎么做,我真希望她离开我背后。我已经18岁了,不是小孩子。像昨天也是,她在这里一直说我住院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要待多久,但那又不是我的错!她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家,那么我也不要回去。等到我出院了,我要去别的地方,我要……我要……”
她深吸了口气,仿佛脑海里的想法快让她窒息了似的。她的眼睛来回乱转,疯狂地要找出一个答案来。可紧接着她忽然僵住了,眼睛一动不动了好几秒,然后才颤动着回过神来,手臂从椅子上垂下来,在她身侧无力地晃着。
“我头好晕,每样东西都在……旋转,我想我是病了。”
芭博急忙走过去抱着凯茜的肩膀:“没事的,放松,你没事的。来,慢慢地深呼吸,吸气,吐气,慢慢地……对,就是这样。”她看向我,“我想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比较好。”
“你是对的,”我回答道,向前将手放在凯茜的手臂上,“我知道谈论这些事情很痛苦,你的人生现在已经很困难,未来如何也没人知道。但是和我们说说,我们会帮你的。”
凯茜闭上眼睛,依旧沉默着没有回答我,我不是很确信她在听我说话。感觉过去了很久之后我决定打破这沉寂:“我以后再来看你。”
“那我再待会儿。”芭博紧接着我说道。
我点点头:“我们以后谈。”
“谢谢,霍顿博士。”凯茜在我走向门时叫住了我,我回以她一个微笑,然后离开了。
我感觉很糟糕,也许我不该强行和她谈自杀的事情,但是我很担心她。撇开她的进步不谈,我的直觉告诉我,她高压的精神状态很脆弱,在表面之下她依旧是脆弱的,甚至可能还有自杀倾向。我应该就这样离开,还是追根究底呢?在这个治疗中心里,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在这里的短期治疗目的只是用药物和支持性心理治疗来稳定病人病情,然后他们就能出院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如果这个目标达成了,此外还能让他们意识到自身无法用药物医治的潜在心理问题根源的话,那就更锦上添花了。那些敏感问题里有些可能会在多年的治疗过程里慢慢解决,他们会渐渐深陷入自己的心灵里,病人需要面对这些问题,但是在现阶段就强迫他们那么做只会使病情恶化。这样慢吞吞地打开罐子真的好吗?恐怕要解决那些问题需要很多时间。我渐渐得出了结论,我们正在用创可贴处理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试着治好表面上的伤口然后就让病人离开——但是那些深藏着的疾病仍旧没有消失,迟早有一天,它一定会卷土重来。
我刚登记好进程记录,就看到芭博小心地走向我。她咬着嘴唇,然后笑了笑,我知道她在困惑什么。
“我是不是逼得她有点太紧了?”我问道。
“哦,我觉得凯茜很可怜,”她道歉道,“她已经竭尽所能了。我们难道不该更多多鼓励她吗?让她知道,她做得很好。”
“是的,你是对的,除了一件事不对,那便是我们要鼓励她为未来做计划。她在这里觉得受到了保护和支持,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们必须帮助她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在她母亲这件事上她需要帮助,”芭博说道,“我真的很怀疑,如果我们不帮帮她们的话她真的能面对回家这件事吗?我不是特别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凯茜对她母亲很生气,她觉得快要窒息了。”
“窒息?我打赌很多事都会让她窒息的。想想吧,在这里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从前行为冲动,是个又野又任性的家伙。但是她忽然成了个四肢麻痹患者,彻底瘫痪了,她对付麻烦的老法子都不顶用了。实际上,她无法摆脱自己的感受,被迫坐在这里慢慢受煎熬。一点儿都不奇怪,她会出现精神障碍并且有自杀倾向,她是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助。”
芭博似乎在认真思考。“那我们能怎么帮她呢?”她问道。
我叹了口气:“噢,要找一个真正的好的门诊心理治疗专家到她的物理治疗里,那种能明白她到哪一步了的医生。我知道希尔赛德有个很出色的心理学专家,他专门应对精神问题,我们可以给他去个电话。”
“你们那么激动地谈什么呀?”越过我肩膀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玛丽安,她在50米外就能嗅到问题,尤其是那些和她的队友和病人有关的。她总是会试图帮助我们,事实上通常也做得到。
“我在和芭博讲希尔赛德医院的康奈尔博士,”我说,“他是凯茜出院后最合适的顾问,你觉得呢?”
“是的,他确实很出色,但是你最好还是忘了他吧,”玛丽安实事求是道,“他是一流的心理学专家,当然收费也是一流的,凯茜不可能负担得起。”
“她难道没有保险吗?”芭博问道。
“没有。昨天我和玛蒙太太谈过了,她对整件事情都支支唔唔的,最后她跟我讲了她家的财政情况。她和凯茜都没有保险,我都不确定她是否付得出住院费。她们很贫寒,家里的一居室公寓没有暖气,就在地上垫个床垫睡觉,吃的就只有面条和土豆饼。一年前,玛蒙先生失踪了,玛蒙太太找了份工作来养家,还要还她丈夫留下的债款。几个月前她辞职了,现在是无业,虽然她们还有救济金,但那就是全部的生活来源了。”
“她为什么要辞职呢?”我问道。
“她高中就辍学了,能找到的工作只有在公共汽车站打扫厕所,还是夜班,和她一起的人都是瘾君子、强盗犯和流氓变态们,她讨厌那样。”
我在指间转着笔,想着对凯茜而言这个情况是多么难以忍受,如果可行的话,心理学又能帮她什么呢?就当我要开口讲话时,电话铃响了。芭博接起了电话,然后递给了我。“是警察!”她小声道。
“警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小心地把听筒靠近耳朵。警察平淡的嗓音从另一边清晰地传来,技术上来讲电话运作良好,但是他的话语听上去空洞而不真实,就像他们语句的意思已脱离了出来。他解释完后,我含糊地回答了什么,没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玛丽安和芭博正盯着我的脸直看,希望能从我的面色里发现什么。
“怎么了?”玛丽安说。
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我的脸木得像块橡皮,声音也毫无起伏:“伊丽莎白今早被车撞了,她死了,警察怀疑她是不是自杀。”
“哦,上帝啊!”玛丽安低声道。芭博的脸色沉了下去,眼中含满了泪水,玛丽安用手臂环着她的肩膀,我不忍地看向了别处。她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时间和空间都被磨平了。而越过房间,菲尔还在修理他的门。
“你还好吧?”过了不知多久,芭博问道。
“是的,我想,我要回去工作了。”
玛丽安轻捉住我的手臂。“待会儿来我的办公室吧,”她说,“我们应该谈谈。”她走了后,我从“已归档”的架子上取出了伊丽莎白的记录表,坐在护士站隐蔽的角落里,我为记录写上附录。
“疗程。”我自言自语道。
从金属的咖啡杯里,我的扭曲的倒影回望着我。我左右晃着头,做着试图将脑袋的倒影弄直的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