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重新坐回车里,我没有急着开车而是静静坐在位子上一会儿。那一切真的发生了吗?快速地检查了一遍我还在发抖的身体,我发现我没有收到任何伤害——甚至一片草叶子也没粘在衣服上。不过在检查第二次时,我发现了一个遗留证明,我裤子后面的腰带扣撕坏了。“哇哦,我们今天开了个好头,对吧?”我一边不自信地对着天空自言自语道,一边一把扯下坏掉的腰带扣重新开始爬山。
最后与命运对我的警告恰恰相反,我还是到达了山顶,到达目的地后,那滑稽的濒死经历留给我的紧张也慢慢淡去。我把车慢慢开到门边,看到乔恩正坐着他的凳子上,他的鼻子都快埋到他正聚精会神看的平装书里面去了,估计又是和《卷心菜人来袭》之类的差不多的科幻小说,他对这类故事的渴求就像我们其他人需要喝水一样。严谨点来讲,他可以算是一个挂上分裂型人格标签的家伙。他是个古怪的、迷信的人,总是对冷僻的话题全身心的投入,人际关系方面也很奇怪。直白来讲,他就是个另类。高个子,瘦瘦的,佝偻的肩膀还有微微偏大的脑袋,他完全符合谢耳朵的“瘦型体质者”体型。“病院公约”,他总是那么称呼那些规矩,强迫他必须穿制服——白衬衫和深色裤子,但是从那粉红色的高帮运动鞋和以45度诡异角度系着的绿色印花领带,你远在一公里外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那是乔恩。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车已经在4英尺外无所事事地等着,我不得不按了按喇叭。他显然被吓了一大跳,身体的自我保护几乎让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哎呦!真是粗鲁的提醒方式!你怎么能够这样冒犯如此美妙的一天呢?霍顿博士!”
如果你不认识乔恩的话,你一定会发誓他是在冷嘲热讽你明明很正常的举动,与他曾是柏克莱学院哲学系学生的过往正好相符,他是个反文化的、极端激进的家伙,更是个长期的智力型恶作剧者。他曾经用全部空白的册子偷换过部门主任最爱的书《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并且成功地再换回去。
但是他是真诚的,即使他是在开玩笑。
“啊哦,事实上,在上山的时候我几乎撞到了个幽灵,然后一个奇迹拯救了我,使我免于被车子拖入悬崖。”
“嗯嗯,我要说命运眷顾着你。”他看起来只是有点点惊讶,就像这些事情在他的世界里是寻常发生的一般。“不过提醒了我……”他停顿了下来,小心地四下张望着,仿佛会有人在这空荡荡的马路中央偷听我们的谈话般!他不安地摇摆着凳子倾向我的车窗,直到他的背弓成一个问号,低垂的眼睑遮掉了半个眸子,与那些在大学日子里不小心倒了过多滴酸的探索者们一样一副失去热情的典型表情。
“正式来讲,要在山顶上的这里拿到一张职员A级停车券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有些地下网络,我估计能帮你弄张临时医生的参观停车券。只要你不是天天停在这里,没人会在注意到的。”
“那真是太好了,乔恩。不过只要你可能会摊上麻烦,那就请不要冒险了。”
一瞬间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冒险?我对冒险可着迷了,尤其是那些需要动脑子来反抗管理的冒险,那是我最喜欢的副业。”
“小心点,乔恩。总有一天他们会抓到你,让你坦白你做过的所有违规的事,还有你所有的秘密。”
他的身体“刷”地坐成了军队里的标准正姿。“就算他们把我锁在小房间里强迫我听电报,也别想!”
“好了好了,我就是叫你当心点罢了。不管怎么说,要是你被开除了,你上哪里再去找时间读书呢?”
乔恩笑了,他再次向我靠过来低声说:“如果我失业了,我想我会去当个心理学家,读读他们的科幻小说顺便骗骗我的病人。”
我打智仗从来没能赢过他,他不愧是消极攻击性笑话的王者。那便是他的幽默感和他不同寻常的思维方式,也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
“听上去很有意思呢,乔恩,待会儿见。”
“等等,霍顿博士,在你走前我还有个谜题要送给你。当你把一个诵读困难者、一个不可知论者和一个失眠症者放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呢?”
我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身体虽然被困在车子里,思绪却飞出去短暂地思考了下那会是什么样子,可惜还是无疾而终:“我放弃了。”
“你这可是要让别人整夜失眠担心答案了,‘那是只狗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你的脑袋还真是非同凡响啊,乔恩。”
“谢谢。”他回答道,看来对他自己很满意。
当我开车渐渐离开时他远远对我喊道:“霍顿博士,代我向芭博问好!”
“我会的。”我大声回应道。
我把车停在一辆黑色捷豹旁边,估计是什么外科医生的爱车吧,希望这样做能把那些保安的注意力从我这部旧兮兮的新星上吸引走。停车的时间在我看来显得特别漫长,但是我愿意为此冒任何险,我已经再也负担不起停车券了。除此以外唯一的选择只有将车停在山脚下的P级停车场然后搭乘往返巴士上山,那实在是太不方便,就算你是主任医生也一样没有特权。或者叫“苦工”停车场,我们总是饱含神情地这么称呼它。想要分配到上级停车场可是要以你的睾丸或者长子为代价的,在这里有且只有一个特权是比之更显珍贵的,为此有些人不惜撒谎、欺骗甚至偷窃,那便是:一间带窗户的办公室!
我向前倾了倾身体,身后的衣服紧贴到了皮肤上,我清晰感到了坏掉的腰带扣。我的心再次狂跳起来。直到现在我对此还无法释怀,不能再在这里发呆,必须走了。先是三个深呼吸,然后,提步向前。
就在我走向医疗中心时我强迫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建筑上,那是由钢和镜面玻璃建造成的设施,玻璃上歪歪扭扭地反射着周围的树,而它的两个前表面则用优美的弧形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构造。然而,大小和圆形的印象都是欺骗性的视觉游戏,从前入口视线之外的地方开始围墙急剧向内并且非常突然就围拢了。都只不过是宏伟的幻觉罢了,毫无疑问,选址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加强视觉效果而已。身处这么个乡村环境,它栖息在一个小山顶上,似乎在昭示着医学知识的力量正在从野蛮的荒野里冉冉升起。当然,要是他们能让那些没脑子的野鹅不要在人行道上拉屎的话一切就更完美了。
我靠在自动扶梯的扶手上,同情心把我带上了三层楼,矗立在大厅尽头装着铁丝网窗户的灰色金属门明白的标志着这里是住院单元的入口。在这样一幢现代而充满美感的大楼里,这些制度化的门看上去是如此的异常。为什么不是木制的呢?就算是在金属外面涂层看上去舒服点的颜色也行啊。病人里其实少有暴力分子,所以根本没必要装那些铁丝网来防止枪弹。事实上,那些门从来不上锁。然而,这不祥的入口却激起了几乎可触的感觉,让人不由觉得前面潜伏着什么危机:精神错乱的噩梦,当今疯人院的疯狂,灵魂扭曲的恐怖。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小城里那陈旧的精神病院,那是个巨大的哥特建筑,高高的烟囱总是冒着浓烟,每每我和高中的朋友开车路过那儿时最爱开玩笑:“你觉得今天他们又烧了多少?”我那时嘲笑自己老旧的中世纪思想,但当真地走向这个单元的入口时,我却再次意识到了喉咙的紧绷感和加速的心跳,它们无一不出卖了我的紧张。我勉强唤起了点儿信心,推开双层门大步跨进了单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