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住院单元看起来非常未来主义。房间是圆的,只有入口门廊打断了圆形的连续性,就像是通向外界的短小手柄般。单元里的一半是十间依次靠墙排列的病房,每间都包含两张床,一个小淋浴间,还有一扇俯视着乡间风景的着色玻璃窗。而剩下的一半则包含了一个用餐娱乐休息室,一个开集体会议用的大间,两个隔离间和一个主任办公室——那也是少数特许有窗户的房间之一。铺着绿色地毯的走道沿着圆形围墙的轮廓形成了一个环,天花板上昏暗的投射灯营造出黄昏的氛围,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受制于人的感觉。两个逗号形状的柜台安置在单元的中央,它们的外沿和墙的圆周平行,而内沿则完美地匹配起来,使得一个柜台球状的那头正好可以和另一个的锥形尾部相连,就像是两条鱼优美地围着彼此游动着。其中一个柜台是看护站,从功能上来讲是便于员工能够毫无障碍地观察到整个单元。病房上的窗户也一样是便于员工能够看到里面的状况而设的,当然病人们在晚上或者换衣服时拉上窗帘是被允许的。另一个柜台里有两间用于治疗和心理测试的小隔间,由于隔间里的架子上总是堆满这些年来职员们捐赠的五花八门的平装书,它们经常也被称为“图书馆”。
在这个圆形房间的焦点处,在两张柜台的恰中间,在这个单元的正正中心,是一个升高的中心圆台。如果必要,那些有自杀倾向的、吵闹的、难以预料的精神病人会被放在这里,如此一来职员们能够随时盯着他们。这也算是个初级防预设施,对付危险病人的最后手段就是隔离——一间只有床垫的上锁房间。我想大部分的病人并不需要单元里这些聪明的架构,不过一旦有人陷入了不安的消极情绪时这个单元的圆形设计会帮上忙,因为你可以沿着墙一圈一圈地走。相比之下躁狂病人会更喜欢慢跑一点,有时还会穿着球鞋和运动服。
如果用魔法让一个毫无戒心的市民从街上直接走到这个住院单元里来,他恐怕都不会意识到他已经站在了精神病房里。这里很少有精神病医生穿着传统的白大褂,更没有护士会穿标准的白色制服。病人们也很少表现怪诞,或者变得暴力,或者看上去像陷在幻觉里,这可真得感谢现代药物的奇迹。如果这个访客和这里的住民谈话的话,他根本不会怀疑他们是疯子,也许经过和精神病人几分钟的谈话后,他可能会对他们不同寻常的自来熟想法和态度感到些许不自在,不过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些人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大部分人,甚至包括那些精神正常的专家,总是会低估精神病学。恐怕这需要点时间来让我们的访客跟上现状,他估计还会误解这里是个为那些怪人准备的创新型旅馆。
因为这个单元是短期设施,病人们只在这里待2~4周。只要可行症状就会被尽快治疗,而那些严重心理不正常、危险的、有自杀倾向或者暴力的病人则会被救护车送到更高安全等级的机构接受强制治疗。他们也许得在那儿待上数月,也可能是数年,对于一些精神病人而言,恐怕会是一辈子。为那些精神病犯罪者而设的财政狂乱状况机构和最高安全等级医院更是不允许探望,那是个你恐惧不已、绝对不想生活其中的地方。简单来讲,那些难驾驭的长期病人们,他们对整个系统了如指掌,这些医院却能够让他们迅速地服从,对他们来讲,“我们要把你送到艾琳克莱斯勒”就像是说“我们要把你扔到加尔各答的黑洞[1]里”一样。与之恰恰相反,这个治疗中心提供着奢侈的医疗条件。这里的居住条件是如此的舒适,这里的医师们又乐于助人又可靠,对于许多来自贫穷地区的病人来说这是免费时刻,他们从来没能享受过这样好的待遇。
我走进单元里,顺带瞥了一眼钟,差3分8点,足够我浏览下记录表来看看昨晚我的病人们怎么样了。我到这里来实习后所获得的第一个教训便是:切记准备早报告。若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对病人疗程里的退步无法解释那可是非常尴尬的,哪怕你前一天晚上不值班或者是在周末发生的也不会得到谅解。任何解释都可以,甚至像是“由于家庭纠纷引起了病情恶化”这种万用的行话,或者“是因为宣泄焦虑”这种便宜话都要比说“我不知道”来得好得多,要是你那样讲了就等同于是说“我的脑子现在一团糨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样。即使迷惑了、怀疑了,就算是彻底的无知也罢,一个医生仍然必须用充满说服力的语气讲话。
在我肩膀上的一记轻拍把我从一堆病人治疗记录里唤了回来,原来是玛丽安。她甜甜地笑着,那笑容像是青春的火花般点亮了她的脸,点亮了岁月流淌过留下的条条皱纹。“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只是想谢谢你对伊丽莎白的帮助,她来这里后好多了。”
“她很努力,”我回答道,“而且药物对她效果很好,还要谢谢你在她家庭里做的工作,多亏了你,她丈夫才意识到自己对伊丽莎白的抑郁要付多大的责任。”
“确实如此,”她柔声地答道,轻轻抱了抱我的手臂,“但是也不要忘记给自己点表扬。等会儿里面见。”蹒跚着,却用着她独有的优雅方式,她快速走向了会议室。感谢上帝创造出玛丽安!她是这个单元的鹅妈妈,热心、体贴、有教养,从不在其他医师面前夸耀自己的贡献。
像玛丽安这样的社工把他们的仁慈,朴实的品质无私奉献,比那些为自己贴上高等教育标签的心理学家和用医疗器械为自己塑形的精神病医生更甚。在她做社工的40年里,玛丽安获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知识,那是将一生贡献给病人与穷人所得来的安静却坚毅的智慧。
我查看了下时间,还有30秒就要8点整了。全部员工都在向会议室聚集,就像是谁把棋盘倾斜着提起来,所有大大小小的部分都一股脑儿地滑向一个角。我急忙把记录表放回架子上,然后冲去开会,免得因为迟到而尴尬。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到的了,轻手轻脚关上门,倒身坐向最近的椅子,这时候,护士长正好开始昨晚事项的报告。报告一如既往就是那么些事:有几位病人需要安眠药;宾克顿先生的胃不太好;瓦特夫人在她梦游时又不停重复打包和拆包。我之前看的记录表里并没有新的事项,从这点可以推断我的两个病人昨天一夜无事,我为此松了口气并且充满感恩。
安全了,至少现在没问题,我靠到椅背上松了口气,观察起早报告这个仪式。在早晚交替的这个时刻,每个人都要严格按照弗里德·库林制定的要求上交信息,他是这里的总住院医师,我们常称其为“主任”。他高坐在房间的一头,绷得笔直的背、架势紧张的双肩,主持着仪式时他就像是真正的战士。他只服从斯坦因博士,因为斯坦因是住院单元的主管,而后者正静坐在一边,整理着仪式专用的阿玛尼西装,忙着刷掉毛发压平褶皱。他才是“真正的大主任”,是神圣的精神病学智慧根本的守卫者。当然他也比房间里的其他所有人都要多金。
我想象一个来自24世纪的人类学家坐在单向的镜子前观察着我们,为他关于原始部落仪式的论文记着笔记。代替骨制项链,医师们戴着听诊器;取代为森林和天空神灵们献上的赞美诗,他们引用的是《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2]。
当然,仪式最后怎么可以少了含咖啡因的圣餐作为结尾呢,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洗刷掉肉体和精神疲惫的罪孽?有些人说西方世界是奔驰在石油、金钱以及对力量自我陶醉的追求上的。大错特错!生命的血液,能量和动力的源泉,是咖啡!我环顾了下员工们组成的这个不对称圆,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塑料杯。“主任”更是每天都要喝个几品脱,他把杯子做成套筒并且在上面压上他最喜欢的词“咖啡因精神病”。不用怀疑,他的胃里估计也和这压花的里侧一个样子——棕色的硬邦邦的。
我可没有说得太夸张,要是在作早报告前能给我那么一点点时间来喝上一口的话我一定会狂喝一通的。如果有一天咖啡突然神秘消失了,那得有多少商人和专家陷入无法控制的恐慌中啊?没有它来打底,西方文明将会面临崩溃。咖啡绝不仅仅只是刺激员工们的大脑和身体去工作那么简单,咖啡是社会的润滑剂,只要想想世界各地咖啡店里的欢声笑语、或者咖友们之间无声的交流你就会明白。咖啡代表着凝聚力,我们怎么可以忘记它给予我们的情感支持呢?当在工作中遇到疑问时,当在社交场合感到不适时,当不知该如何去做或者表达时,当感到不安时,你都可以停下来喝上一杯。有时候哪怕只是盯着咖啡杯那么会儿,答案都会在漂浮的人造奶油上显现出来。
咖啡使我们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