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这么来想。当我们只有一二岁时,我们早期的社交训练引导我们以自己身体为界来思考,“我”是指从皮肤开始到身体内里的所有东西,“我”几乎就是由些与内里粘合的精神和感情要素组成的器官组织。无论是从心理上的还是从生理上的,我们几乎不去考虑除了这具肉体凡胎之外我们自身是如何和周围这个物质世界紧密相连的。咖啡听上去像是个愚蠢的例子,但是我们离目标已经不太远了。回忆回忆你人生的第一辆车,你为什么会舍不得扔掉那些旧衣服,或者你从小长大的房子,人类又是为什么从黎明时代起就能创造艺术和科学的小玩意儿的能力却又要依赖着它们生活。传统的心理学分析认为这种占有欲是心理欲力的一种高度关注的表现,更多当代的理论则称之为“自我对象”。这两者的理论基础是相同的:我们用名为自身认知的卫星包围自己,每一颗卫星都是构成“我们是谁”这个定义的重要组成的一部分外部显像。我们依恋着它们是因为它们拥有着让我们感到更具体、真实、完整的力量,当我们挣扎着站立在“自我人格”这片流沙上时,是它们抚慰了我们内心的困惑。
在我还在高中的时候,我有一块小记事板。我用它来记记回家作业、对班级课题的想法什么的,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用来提醒自己的东西。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它找不到了!我里里外外翻遍了柜子的所有抽屉,每当一个地方找不到我的焦虑就累加一点,我甚至沿着那天我的行动路线再重走一遍,但仍然毫无收获。讽刺的是,就当我终于接受了它已经真的永远离我而去时,我的慌乱竟然渐渐平息了。一个冷酷的理由能够解释原因,因为从逻辑上讲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悲剧,可是从更深层来看这却是对失去此事本身感到心里发凉。有什么被强行剥离了,我的一部分莫名其妙地突然消失在了宇宙中。对其他人而言,可能是一串钥匙、一个钱包、一副眼镜,无论是哪个都是相同的,对于失去之物的焦虑都显现着同样的困境:心里有一个空洞渴望着被填满。
我强迫自己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会议上,一个学生正好战战兢兢地完成了他对于瓦特夫人为何在半夜打包拆包她的手提箱的分析。“主任”看上去对他的原理解释不是很满意,他看向了斯坦因博士,可博士要么是无聊了要么就是漠不关心,他只是坐在外圈椅子的边上用金黄的锉刀修理着指甲。感觉像是在医学的小溪里逆流而行,却没有压舌板作浆,学生低头看着他的塑料杯,坐在他旁边的两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同级生不约而同地把杯子举到了嘴边,我可以发誓他们的手正在发抖。由于前一天他们已经探视过了病人,他们很明白自己就是接下来的打击对象。
“可以了,”“主任”抱怨道,“还是让我们在查房时和瓦特夫人谈谈看看能发现什么吧。”这时弗里德把他的秒表归零后抬起头来:“时间到了,我们把探视总结时限定在三分整。”他把食指放在开始按钮上然后带着机械化的表情环顾了下房间:“昨天是谁探视过瑞秋·芬斯基了?”
第二个学生猛地活了过来,仿佛“主任”的宣告是按下了他胸膛里什么隐秘开关一般。他紧张得挺直了脊背,紧紧捏着膝盖上的剪辑板,用干巴巴脆邦邦的嗓音开始读起了他的探视总结。
“瑞秋·芬斯基,30岁,女性,白种人,未婚,无业。在来这里前有多次入院治疗记录,这是她第二次在这里住院。她的临床表现为抑郁以及自杀倾向,但是其自杀想法外露,并且没有提过具体的实施计划。无杀人倾向。其抑郁的一些生理症状是失眠,还包括注意力和记忆力的减退,近期由于食欲不振造成体重略微减轻。没有观察到明显的精神障碍和情绪波动。在精神状态测试中病人表现出中等水平的距离感和短期记忆;判断力和抽象认知很好;注意力和集中力减退,因为病人在7秒间隔或者3秒连续的测试中表现出有一定困难;识别力尚可;她的主要思想集中在自杀上。病人表现出高于平均水平的智力并且被证明拥有相当多的精神病学知识,从她经常相反和偶发的想法可以看出她有明显的思维混乱。她的思想古怪并且有被害妄想,她认为门诊治疗是秘密策划杀掉她并且认为自己已被有毒的自来水感染中毒。体检未见异常。两年前曾在州际医院……”
一个崭露头角的精神病学家。我想象着他的立场,作为一个学生,研习着医学世界里的绳结。精神病学的训练与心理学的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前者更重视对精神混乱的生物治疗,特别是精神病药物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问普通人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医生的区别,灵光一现他们条件反射地就会回答:“精神病医生可以开药方。”正确极了!但是人们却局限于一种误解,认为这是精神病医生唯一锦上添花的特权,其他的则和心理医生都一样。事实上精神病医生缺少很多心理医生的专业知识,心理医生拥有其独有的技能,他们在读研时便更强调统计分析和实验研究。心理医生是诊断测试方面的权威,包括智力测试还有性格测试。不同于精神病学家,他们都持有学历学位,这代表了他们已深谙心理学的诸多领域——认知、感知、记忆、学习、个性、发展、社会过程、生物心理学——这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们习惯像学者那样思考,恐怕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心理健康专家认为心理学家有着高于普通人的智力和分析能力,他们很可能是对的。
精神病家和心理学家总会陷入专业性竞争中,究竟何者更具资格来进行精神治疗呢?这是伴随着渴望得到精神分析学神秘而来的痛处。自从弗里德来了之后,精神病专家们就饱含嫉妒地霸占着这个领域。很多传统的分析研究所有时会拒绝心理学家加入他们的课题,而这些研究所恐怕是在观察力导向治疗培训方面的中坚堡垒。为什么?因为心理学家没有医学基础。其他研究所则有着更为宽松的政策,同时也面临更多的财政困难:它们欢迎心理学家甚至是社会人士加入。但是从一流大学毕业的杰出医学分析家们却认为这些研究所都是些在真货里掺杂的仿制品,除非被美国心理学协会[3]这个大亨用情感恳求和历史诉讼强迫,那些传统的研究机构才会妥协着敞开大门。
可笑的是,弗里德,这个精神病分析学的奠基者同时也是一个精神病学家的人深信着所有人都渴望着被分析,而对此医师恐怕是最低的要求。为什么他会这样想呢?因为他们的脑子太生物学了!弗里德觉得,那些文理学院[4]毕业的人在心理、情感和人际等各个方面更契合于学习精神分析学。不知为何许多医学分析师都忘记了最重要的观点,他们偷换概念,他们总声称医生是与疾病与濒死打交道的人因而更理解痛苦与丧失。我对此深表怀疑,如果真的是那么回事儿的话,对于他们的培训一定是让他们将脑袋像鸵鸟一样埋在了沙子里,自欺欺人地不承认痛苦,特别是死亡。死亡就是败北,这绝对会触怒这些医学博士那全知全能的自尊心。曾经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一个离经叛道的医生,一个研究死亡和濒临死亡的先锋者,她询问同僚有什么病人去逝时,有些人拒绝承认他们医院里有人死亡!
有一个寓言说,一个农民请求一个印度古鲁解救他免于沉溺在妻子逝去的悲伤里,古鲁答应了,但是他坚持让这个农民要先在城里找到一个没有失去过爱人的人出来。男人敲开一扇扇门,走访了一个又一个家庭,可是每家每户都有着各自的已逝之人和丧亲之痛。最后这个农民意识到了,自己只不过是忍受着痛苦的世人中寻常的一个。而这正是他的救赎。
熟悉而苛刻的嗓音闯入了我的自我思辨,我勉强分辨出来说了什么:“昨天伊丽莎白·巴索也被探视了。”有人悄悄用手肘戳了戳我的手臂,我瞬间被恐慌击中了。“昨天伊丽莎白·巴索是谁探视的?”“主任”再次重复,任谁也能听出他的语气里已满是怒意。
“哦!”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讶的音节,下意识想要举杯喝口咖啡,我需要把堵在喉咙口的青蛙,还有无措,全部冲下胃里。但是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我竟然没倒咖啡!我只能清清喉咙然后努力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
“于进入此单元四周后昨天探视了伊丽莎白·巴索,她许多抑郁的生理症状已在住院期间服用百忧解后消失,家庭治疗很成功,解决了由家庭因素引起的抑郁症状。她的后续独立治疗将由本杰明·莱温森博士负责,他是弗莱明顿的私人精神病医生。其中家庭治疗是重点部分,并且病人会被转院到卡林顿诊疗所。”[5]
“非常感谢,”“主任”叹了口气,“今天会有新病人来,叫做理查德·摩宾,我把他交给霍顿博士。从和他父母的通话里看,他似乎有发病周期,可能会有自杀倾向。今天晚些时候他母亲会带他来。”他停下来环视了下房间,“还有什么异议或者疑问吗?”
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看向坐在房间后部椅圈略外面的主管。而后者只是修剪着他的指甲,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来今天没有总结发言了。
“好的,”总住院医师打破了沉默,他瞥了眼手表的同时还努力抑制住了满意的笑意,现在到我们上班的时间了,“大家都各就各位去吧。”
[1]指的是18世纪加尔各答威廉城堡中的一个地牢。
[2]TheDiagnosticandStatisticalManualofMentalDisorders,简称为DSM,由美国精神医学会出版,是一本在美国与其他国家中最常使用来诊断精神疾病的指导手册。
[3]美国心理学协会成立于1987年,前身为科学和应用心理学协会。1988年改现名,总部位于华盛顿。协会以促进心理学的科学研究和应用,提高公众对心理学的兴趣为宗旨,主要由学院派心理学家组成,重视基础理论和学术性较强课题的研究。
[4]文理学院是美国高校的重要种类之一,以本科教育为主,特征是注重全面综合教育,设置课程包括艺术、人文、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各门类。区别于以就业为重要指针的各种专业学校或技术高校。美国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从这些文理学院获得学士学位。在大部分美国人心目中,文理学院往往代表着经典、小规模、高质量的本科教育。许多文理学院的学术声誉往往不亚于哈佛、耶鲁等名校,因而成为很多美国贵族教育子女的首选。
[5]口服抗抑郁药。主要是通过抑制中枢神经对5-羟色胺的再吸收,来用于治疗抑郁症、焦虑、强迫症及暴食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