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椅子里爬起身来时,大部分职员们已经挤出房间了。只有芭博,我们这里最年轻的护士之一,还坐在我旁边在她的记事簿上匆匆记着笔记。
“谢谢提醒我,”我对她说道,“我那会儿走神了,弗里德一定把我当傻瓜了。”
她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就像她平时常做的那样,就算是紧张或者尴尬时也不例外。她一口闪亮的瓷白牙齿非常地称她的嘴唇,但是同时能够看到细小的唾沫泡泡堆在她嘴的角落里,简直就是艳星身体上不可爱的缺陷一样,而她更是可怜的对此一无所知。“噢,我相信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答道,“虽然平时不怎么看得出来,”她又停下来思考了片刻,“他一定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可是精神病科的总住院医师啊。”
多么天真乐观啊,我努力掩饰我悲观想法的基调:“好吧,希望如此。我想我们最好快点出去,免得我们富有同情心的头儿查房时发现我们不在。”
她紧跟着我离开了房间,我每走一步她的灯芯绒裤子就走两步。一时间我都看不见队伍了,但是在一个转角我看到了队伍末的一个医学生正钻进一个病人的房间。我们赶紧沿着单元的外围跑过去,最后关头滑进了已经半关的门里,然后猛停在队伍的后面,为此芭博几乎都要撞到我的背了。我忽然想起来我忘记向她传达乔恩的问候,不过没什么,那只是个意思意思的承诺,仅仅是一种我们常用来润滑每日交际中粗糙隔阂的社交手段罢了。
芭博正专心听着“主任”说话,没有注意到我正打量着她。我想那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她竟然和乔恩订婚了,一个精神恍惚的、叛逆的、过分理智的男人和一个甜美的、天真的、家庭至上的女人。其实这种“奇怪夫妇”现象是有很可信的解释的,那就是异性相吸,他们之间平衡了彼此的缺点的同时又各自衬托了对方的优点。举个例子,一个有着戏剧性性格特征的女性,她高度情绪化、喜欢幻想并且易受外界影响,如果和一个强势的、过度理性的男人结婚,那么他们彼此都会感到人生更为完整。然而在人们外在表象之下,深究内心被遗忘的角落,那里有着因为太令人不快而一直不愿承认的答案,那便是每个人其实都隐藏着配偶的性格特征。也许这才是他们之间为何相互吸引最最根本的原因。
“好了,芬斯基小姐,我想这已经是第二次探访了,”弗里德自信地说道,也许对于一个总住院医师而言太过自信,以至于都带上了一点点的卖弄的意味,“那这次你是为什么再来找我们呢?”
瑞秋从她床上弹起来,然后向后梳了梳她又短又脏的头发:“我的水被堵住了。”她奇怪的窄窄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但是她的语气听上去却很焦急。
“好吧你看,我不是很理解你到底在说什么,解释一下吧。”
“我的水被堵住了,它无法自由地流动。水必须可以从液体变成固体,或者从固体变成液体,它一定是可以升华的,那才能造出保护我们的大气。身体里、身体外水都可以自由流淌,或者穿身而过,在我之下或在我之上,空气中的水是我精神的保护伞。你用脑电图和计算机辅助测试扫描就会明白的。水是一切的基础,它从不在乎,从来不去想什么,它只是想流动罢了。”
抓了抓脑袋,弗里德摆出了一副不耐烦、怀疑的表情:“瑞秋,现在让我们把水的事情放在一边,你的门诊医生告诉我们在昨天的治疗里出了些问题,告诉我怎么了。”
“我们一开始处得挺好的,他很热情而且很可靠的样子,他很多讲法也很对,我感觉我可以相信他。他是个厉害的家伙儿,是从奥斯汀—里格斯精神分析学毕业的,你知道那可是真正的精英啊。但是过了会儿他却想把我拆开来,就像拆汽车部件那样,他想把我的脑障碍重新组装,这样就可以把我的精华拿走了。但是水被堵住了,所以我的右半脑开始发洪水,神经轴突都断裂开来漏水,他的手指头都不够堵洞。他试图换掉我的抗精神病的药,不过那只是让我更糟糕。我的水已经被毒污了根本渗透进神经元细胞里去,现在它们就像是一滩神经细胞构成的烂泥。我的脑子短路了,我的癫痫病也发作了,我真怕我肚子里的火会烧出来,因为水根本到不到那里。我需要那火,你明白的,冬天就要来了,那是我灵魂的神经化学能量。他想夺走我的精华,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学生们听得都头昏眼花了,但是弗里德是不会这样就被吓倒的:“瑞秋,我打断下,”他把食指指向太阳穴上,像是要点进去一样,“现在你要意识到你脑袋里没有洪水,没有渗漏,也没有火在你肚子里,那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因为水到不了火就会烧出来根本没有逻辑性。水会浇灭火,难道不是这样吗?”
瑞秋皱皱眉头,沮丧地倒回枕头上:“这就是我为什么老是好不起来,我快淹死在一群老顽固中间了。这个医院里是不是还有萨满啊?”
“瑞秋,现在仔细听我说。你的门诊医生告诉我们你的问题是因为你停止服药,你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幻觉?见鬼的幻觉!真是个退步啊,或者是个进步,要么是让步?每天一次探访,医生远离你,对吧。”
“瑞秋,”弗里德边摇着头边插话道,“你再次出现幻觉了,你的门诊医生告诉我们你开始出现抑郁感,他说你开始谈论自杀。瑞秋,你现在仍在考虑自杀吗?”
“你是第一个用现实验证差点杀掉我的人。难道你看不到吗?水是无法创造也无法毁灭的。它只会改变形态,从固体到液体,到气体,最后到灵魂。”
“瑞秋,”弗里德再次打断,语气更加强硬了,“我说的是很重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想着自杀?”
她停了一小下,下巴低了下去,看上去像是被打败了般。她柔声答道:“我昨晚想了,想了一些。我睡不着,他们给了我一片安眠药,但是没用。”
“主任”对此感到很满意:“护士跟我说你晚上几乎都醒着,你是不是整晚都在想着自杀?”
“不是一直,我只是太担心火和水了,因为——”
弗里德快速地打断了她,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那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具体的方法来伤害或者杀掉自己?”
“嗯,那倒没有,”瑞秋沉思着答道。然后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了似的伸手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我想过我也许可以把这些书页揉成一团然后吞下去,一个一个,直到我被噎死。”我看了看她举向弗里德的书名,是芬尼切尔(OttoFenichel,1945)的《神经衰弱的精神分析治疗》。
这本是新的,弗里德曾在守卫那里看到过:“呃,嗯嗯。你就想了这些,那你有没有实际试过,或者还想了其他的方法伤害自己?”
“我不觉得我真的会那样去做,我确信这本书味道一定很糟糕,要是那样做了我想我多半只是会恶心然后把它呕出来。”她用两个手抱着胃部,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我还在想着那个的想法,弄得我紧张兮兮的。”
“关于怎么杀掉自己?”
“关于踢翻一个大水桶,”她继续凝望着外面,但双眼却并没有焦距,“那里面所有的水,她们会流去哪里呢?”
弗里德瞥了一眼手表:“你是这里的常客了,瑞秋。你的主治医生,劳伦斯博士给你试的新药会有用的。但重点是你要准时吃药并且和你的医生好好谈谈,让他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感到抑郁,或者什么时候想伤害自己的事了。知道了吗?”弗里德拽着鲍勃·劳伦斯的手臂把他拉到人群前面来,那是个谦逊的家伙,脸上终年挂着“被前车灯照到的鹿”那样呆呆的表情。鲍勃几乎从人群里摔倒了,但是瑞秋依旧没有收回望着天空的视线。
“医学学生就够了,”她恍惚地喃喃道,“他们只是半吊子。”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瑞秋?”弗里德说道。
“是的,库林博士。”
“好的。”弗里德做了个差不多就这样吧的表情然后走出了门,跟在他后面出去的人们就像是做好记号了的小鸭子们似的。在去隔壁的半路上他停了下来,交叉着双手抱着胸等着我们向他围拢过去。我们迅速地站成了寂静的队形,他停下来等待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好了,各位医生们,现在说说你们刚才发现了什么?”
我们都犹犹豫豫的,除了罗恩·皮瑞,他是鲍勃的指导住院医生。他微微抬高鼻子,调整了一下眼睛然后用自信的声音从他又矮又胖、四肢短小的身体里大声说道:“我想这明显是精神分裂的前兆,关联性松散并且思考离题,有显著偏执信仰,表现为害怕她的门诊医生试图对她下毒,我觉得关于她体内水和火的想法也是她的身体错觉。事实上,这些想法非常执拗。”
我真恨不得向他的白色实验室外套扔东西——他是唯一一个这么穿的医生。如果有什么事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自以为无所不知”;如果有什么事能让我彻底暴跳如雷,那就是一个“自以为无所不知”医生。我真希望全世界的时间能够奇迹般的停顿一分钟,所有人都被定格住只有我能动,这样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两只脚的鞋带系到一起去。
弗里德点点头:“对。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她也有抑郁的表现,就像劳伦斯博士在早报告中提到的——举个例子,自杀思想和晚上睡眠困难。所以我们必须考虑在精神分裂上加上抑郁治疗,就定下DST血清地塞米松抑制试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