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失魂落魄地奔回自己的寝宫,小尼姑淫荡放浪的笑声不时在耳边回响,不堪回首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赶不走,驱不散。堂堂大清国母,蒙此羞辱,有何颜面立存于世?但一想到皇太后对她的百般疼爱,那拉氏刺向心脏的剪刀又倏地缩回,一死了之固然轻松,又如何向皇太后和儿女们交代?但若不回敬一下负心的情郎,又实难咽下这口恶气。望着泛着青光的剪刀,那拉氏惨然一笑:好,你既然喜欢尼姑,那我再成全你一次,让你的皇后——大清国最为尊贵的女人也变成尼姑!一念至此,那拉氏再不犹豫,举起剪刀,随着“咔咔咔”一阵连续不断的响动,万缕青丝飘飘而下……第二天,乾隆以那拉氏皇后突发疯癫为名,命令福隆安把她先期遣送回京,自己继续与妃嫔们在杭州游玩。
乾隆与那拉氏夫妻反目为仇,史书极为忌讳,前因后果也不加任何记载。遍查清史,居然连那拉氏皇后的生平记载也不见蛛丝马迹,只有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存有零星资料。乾隆对皇后剪发一事讳莫如深,只是责其“迹类疯迷”。十多年后,因朝野谣言迭起,乾隆才不得不在正式场合公开辟谣:“那拉氏本朕青宫时皇考所赐侧室福晋,孝贤皇后崩后,循序进皇贵妃。越三年,立为后,其后自获过愆,朕优容如故。国俗忌剪发,而竟悍然不顾,然朕犹曲予包容,不行废斥。”但那拉氏究竟有什么“过愆”,因何剪发,乾隆却闭口不提,不作任何解释。
南巡回京后,乾隆越想越恼,越恼越气:那拉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最幸福的时候私闯寝宫,若非当日之事难以启齿,你能活到今天?朕一怒之下将侍寝的宫女太监包括那个小尼姑统统杀之,还不是给你一个下坡的台阶?你身为皇后,承受恩礼数十年,竟置纲常祖制于不顾,悍然剪发,自外于王化,朕不废掉你,难解心头之恨!清初历史上曾有过顺治废博尔济吉特氏皇后的先例,但却遭到了群臣几乎一致的反对。废后不是一件小事,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取得大臣们的同意,因为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在这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拘泥礼教的臣子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实上,皇后一人先期回宫,本身已引起不少留京大臣们的猜测,并有许多谣言传出,此事如果处理不慎,必将引发大规模的风潮。乾隆越思越恼,恨不能现在就将皇后册宝收回,把那拉氏打入冷宫。思虑再三,决定先放出一点风声,以观群臣的反应。
出乎乾隆意料的是,当他将准备废后的消息委婉透露给臣子们时,群臣却保持了几乎一致的沉默。大臣们虽然同情那拉氏皇后的不幸遭遇,但更多的是对孝贤皇后死后的一系列恐怖回忆,每念至此,无不周身发凉,寒意顿生,谁也不想提着脑袋再管皇家的闲事。正当乾隆美滋滋准备草拟废后诏书时,突然凌空杀出一匹黑马来。
刑部侍郎阿永阿,来自爱新觉罗氏的忠直之臣。他见满朝文武在这件关乎国体的大是大非面前居然装聋作哑,不禁从心底感到悲哀,几次要跳出来跟皇上当面理论,但一想到家中自发苍苍的母亲,浑身的热血又渐渐冷却下来。万一劝谏不成,惹翻了皇帝,自己死不足惜,谁来养活母亲,又有谁来给母亲送终?母亲见儿子终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于是追问其故,阿永阿无奈把自己的苦衷告诉了母亲。深明大义的母亲一听,赞许地点点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君臣居五伦之首,立身处世,应以尽忠为先,孩子,放心去吧!”阿永阿受到鼓舞,再无后顾之忧,连夜草拟谏书,第二天递进宫中。
乾隆读毕谏文勃然大怒,在他心中,第一个跳出来发难的必是汉官无疑,汉官善于沽名钓誉,借直谏以捞美名。明万历年间,尽管劝谏者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横飞,但一个人倒了下去,后面的人马上跟了上来,真正是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直逼得万历皇帝躲在深宫二十余年,再不敢见这些可怕的大臣们一面。现在汉官被整治得温驯有加,再不敢乱说乱动,没想到蹦出一个满官——一个具有爱新觉罗氏高贵血统的满官!盛怒中的乾隆面色铁青,双目赤红,用力敲击着御案,切齿咬牙地说道:“阿永阿鬼迷心窍,本性尽失,竟沾汉人之恶习,沽名钓誉,实属可恶之徒,不治之难解朕心头之恨,着将阿永阿……”“皇上!”乾隆尚未说完,曾任吏部侍郎、江苏乡试正考官的汉臣钱汝诚终于按挎不住,出班奏道:“阿永阿家有白发老母,正是需要尽孝之时,但他仍以忠义为先,谏阻皇上废去皇后名号,其忠义之心,苍天可鉴。臣望皇上开恩,网开——”“放肆!”乾隆本来就感到只有阿永阿一人唱独角戏有点冷场,见钱汝诚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而且又是他期待已久的汉臣,禁不住内心一阵激动。
在尽情地把钱汝诚奚落嘲笑一番后,一声纶音将他夺官罢职,遣回原籍,而阿永阿最终也祸不能免,被流放黑龙江戍边,永不叙用。
这一意外的插曲,竟然改变了乾隆的废后决定,等渐渐冷静下来,乾隆终于想到:何苦背一个废后恶名,让臣子们有机可乘?不若将皇后秘密废之,收回皇后册宝,让她在冷宫中好好反思一下,这样外则堵住好事者的嘴巴,内则给左右妃嫔一个警示,自己也可以一出心中的恶气。一石三鸟,何乐不为?主意已定,立即付诸实施。乾隆三十年(公元1755年)五月十四日,那拉氏皇后入宫三十年以来所有的册宝全部被收缴并付诸一炬。这样一来,那拉氏不仅皇后之位被秘密废掉,而且意味着从此以后在宫中连个正式的身份也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黑人”——后世所称的“乾隆休妻”即源出于此。
逝者如斯夫,死就死了,一死万事休。但偏偏有些不安分的主儿,二两小酒下肚,立时生就“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民族英雄气节。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也就是那拉氏死去后十年,山西境内居然冒出一个名唤严谮的候选小吏,借着一股酒劲,一气呵就一份奏折,辗转投到大学士舒赫德府中,请他代为转奏乾隆皇帝。
严谱的奏折中演绎出一个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悲剧:那拉氏皇后贤美节烈,多蒙宠爱,见皇上年过五旬,国事纷繁,仍如前宠幸,恐非善养龙体,是以故加挺触轻生。严谐的本意是讲皇上与那拉氏相亲相爱,皇后怕皇上对她过于宠爱,恐有伤龙体,故触柱身亡,以报皇上对她的恩爱之情。
不料,乾隆在读毕这份荒唐的奏折后,龙颜震怒,喝令即刻将严谮锁拿归案。严谱在狱中尝遍了各种酷刑后,终于身首异处,到另一个世界继续演绎他的爱情悲剧了。
那拉氏的故事至此本该收尾了,但仍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自己的小命为代价,为这个早该圈就的故事续上一缕不绝于耳的余音。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七月,乾隆在木兰行围途中,突有锦县生员金从善在御道旁跪呈谏文,要求皇上尽快建储立后,并将对那拉氏皇后的薄情寡义公开向天下下“罪己之诏”,取得天下臣民的谅解。
读毕金从善的谏文,乾隆直气得眼冒金星,浑身肌肉突突直跳,在将金从善即刻锁拿后,乾隆立即召集扈从王公亲贵,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的无辜:“后以病薨,止令减其仪文,并未削其位号。朕处此仁至义尽,况自是不复继立皇后。从善乃欲朕下诏罪己,朕有何罪当自责乎?从善又请立后,朕春秋六十有八,岂有复册中宫之理?”一腔苦水宣泄完毕,乾隆下令将金从善就地正法,以正视听。
随着严谱、金从善人头的相继落地,再无人敢对皇家的闲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那拉氏的故事,猝发于江南杭州,最终在塞北热河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生死轮回
早在乾隆一朝的末期,帝国的古船已偏离航道,悄然告别了如日中天的“康乾盛世”,无可奈何地滑向历史进程的污流浊水中。而到了嘉庆一朝,这种衰微迹象更是暴露无遗,并越来越不可收拾。由于国库空虚,天灾民怨,满汉之争不断升级,大小教乱四方迭起。在这个衰亡弥散的暮色黄昏中,大量的耕地田舍被巧取豪夺,大批的无业游民流浪街头。仅嘉庆元年冬天,北京城一夜之间就冻死乞讨流民八干余人。在随之而来的席卷全国的灾荒中,处处枯骨棱棱,浮尸遍野,几百里难闻鸡鸣狗叫。就在这样一种江河日下的境况下,王公贵胄依然纵情声色,穷奢极欲,大小贪官依然敲骨吸髓,狂榨滥占……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正月初三,过足了太上皇之瘾的乾隆,终于在儿皇帝满含期待的泪光中幸福地死去。如果说和坤是乾隆须臾不离的影子,那么,随着乾隆的死去,和砷的阳寿也终于到了尽头。
乾隆的尸身尚未凉透,一条铁链便将和砷锁进天牢,两路抄家大军同时出动。由于和坤家资雄厚,宅舍无数,整整清查了五天五夜,才刚刚理出一丝眉目。
清人笔记中略述和砷家产值八百兆两。甲午、庚子两次赔款总额,仅和坤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政府岁入七千万,而和砷以二十年之宰相,其所蓄当一国二十年岁入之半数而强,虽以法国路易第十四,其私产也不过两千余万,四十倍之,犹不足以当一大清国之宰相云。和坤之财力,当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富可敌国了。故而时有“和砷跌倒,嘉庆吃饱”之谣。
查抄和砷家产的第二天,嘉庆依据刑部的审讯结果,一气为和砷开列出二十条弥天大罪。如此二十条煌煌大罪,足以将和坤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纵然乾隆死后重生,和砷亦难免凌迟之祸。但嘉庆毕竟是一个仁慈的君主,热丧期间下手温柔,加恩免其肆市,一束白绫将和坤牵向西天。和砷不枉乾隆痛爱一场,总算落了个全尸,以身相报了。
和坤正月十一日被锁拿,仅仅过了七日即被正法,此时离太上皇乾隆之崩尚不足半月。有清一代,王公大臣被祸之速,莫出其右。由此也可窥见嘉庆痛除前朝积弊、惩贪除奸的雄心。
乾隆死了,嘉庆的傀儡皇帝生涯终于熬到了尽头,本该借着这股兴劲儿好好出塞闹腾一番,奈何西南教乱又死灰复燃,借尸还魂,凶焰日甚一日,不得不大举用兵讨伐,又加上国事缠身,政务繁忙,根本无暇离京半步。堂堂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居然为几个毛贼所累而不能纵横塞北,驰骋木兰,这对已经摆脱太上皇阴影,正式君临天下的嘉庆而言,苦涩中不能不夹杂着几许莫名的悲哀。
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五月,西线刚刚传来捷报,嘉庆便急不可耐地下诏巡幸木兰。不料尚未成行,京师一带突遭暴雨,连绵月余,永定河水四处泛滥,冲毁道路、房舍不计其数,就连大内皇宫也积水数尺,无处排泄。京畿四周,水天一色,汪洋恣意。第一次北巡动议,就这样胎死腹中。
次年五月,嘉庆又下诏北巡,令各部府衙门并随驾的王公大臣做好行前的一切准备。诏令颁示后,朝野上下顿时忙碌起来。巡幸热河并举行木兰秋猕,其靡费虽远不能与动辄上千艘巨船、耗用巨帑几百万的南巡规模同日而语,但也颇为惊人。这对连年用兵西南,去年京畿一带又遭遇特大洪水的清廷而言,无疑是一笔沉重的开销。是故当巡幸木兰的消息一经传出,顺天府尹汪承霈当即以“去年京畿大灾,民力极为艰困,在顺天府征调大批车辆,恐难遂一二”为由,上书谏阻。后来,又有鲁姓衙史提出麦收不足六成,物价倍之又倍,请求皇上为万千生民计,延期或取消木兰秋猕。但嘉庆根本就对汪、鲁二人的谏阻不予理睬,还是如期踏上了北巡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