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夏日凉爽怡人,山庄的美景更令人陶醉。驻跸避暑山庄的当夜,嘉庆传令在万树园大宴蒙古王公、文武大臣。席间,嘉庆借着酒兴,兴冲冲地向众臣僚宣布,行围季节一到,立即开赴木兰围场,举行秋猕大典。不料就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悄然奏响,热河都统言称今年围场内水涸草枯,麇鹿稀少,恐难举行真正意义上的木兰行围。嘉庆闻言大惊,自乾隆五十八年至今,已整整十年没有举行过木兰秋猓,按理麋鹿应该繁衍生息,越来越多才是,怎么反倒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岂非咄咄怪事?嘉庆所料不及的是,由于木兰围场多年无人问滓,官员俸禄不能按时发放,致使围场管理混乱,大小官员怨气冲天,兵民暗通一气。围场周边的居民以及四方闻风而来的高价收购鹿茸的各色商贩,只要施以少量的银子或丁点儿的烟土,即可堂而皇之地出入这一皇家狩猎禁苑。在无边暴利的驱动下,这些蒙汉游民和来自天南地北的贪婪商贩,操斧舞刀,在围场内疯狂地砍伐和猎杀,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惨遭破坏,大批大批的麇鹿虎豹被惊吓逃逸。大面积森林的毁坏和持续不断的厮杀之声,使大小飞禽走兽已无栖息之地,只好逃离家园,远奔他乡。
嘉庆在确切得知这一消息后,勃然震怒,当即下令封闭围场,在周边地区实施戒严,并将围场总管即刻锁拿归案,八旗都统或遣或散,迅速遏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首次行围中道流产后,嘉庆并不气馁,仍以木兰秋猕为祖宗成法,皇考在位六十年不废止为由,宣布明年继续木兰狩猎。
嘉庆八年(公元1803年)五月,嘉庆又踏上了北巡的行程,驻跸避暑山庄。八月中旬,正欲起驾木兰围场时,突然阴云密布,淫雨连绵。大雨过后,庄亲王绵课奏报,通往围场的二道河副桥已被大雨冲垮,正桥也被淹没数尺,大军无法就此通过。蒙古王公也借此奏请停止哨鹿,以待来年。但此时的嘉庆已是铁定了心,传令大军即刻启程北上。刹那间,马蹄轰鸣,泥浆飞溅,热河上空蹿动起不绝于耳的嘈杂之声。
銮驾通过二道河时,嘉庆惊奇地发现,正桥副桥竟然完好无损,所谓的“山洪暴泄”,只不过是几处交汇而来的泥汤而已。斯情斯景,使嘉庆肝火不由突突上升,在将随驾的绵亲王痛饬一番后,下令将谎报军情的热河道员明山革去顶戴花翎,发往奉天守陵,并言之咄咄地宣称:今后若再有借天灾谏阻行围或谎报军情者,无论亲王贵戚抑或微末小吏,将严厉惩处,决不姑息!这次规模浩荡的木兰秋猓,虽然没有猎到虎豹豺狼等凶猛动物,但还是射杀了不少麋鹿野兔,这使嘉庆心中多少有几许慰藉,总算不虚此行,没有白白忙活一场。
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春,正当嘉庆欲往山庄避暑,木兰秋猕时,西北方向忽现彗星。嘉庆大惊,急令钦天监摇卦占卜,结果是“星象主兵,出行不吉”,嘉庆复问星象应在何时,钦天监经过周密演算,推断出十八年闰八月当有血光之灾。嘉庆又是一惊,因为民间向有“闰八月动刀兵”之说,康熙十五年闰八月,尚之信起兵广东;图海败王辅臣于平凉;康亲王平耿精忠以及顺治时郑成功兵进中原,无不在闰八月登台上演。一念至此,嘉庆激灵灵一个寒战,竟把出巡之事忘到九霄云外。
但嘉庆毕竟是个健忘的君主,两年后的七月下旬,在避暑山庄尽情地度过了一个清凉的夏日后,决定循例举行木兰秋猕。八月中旬,正当嘉庆在木兰围场纵横驰骋,对蒙古王公显示天朝兵威与圣德之时,紫禁城猝生剧变,钦天监的预感终于不幸应验。
西南教匪之乱表面上被扑灭了,但火种犹在,漏网的大小教徒仍在秘密吸纳教众,并最终涌动起一股暗流。暗流毕竟不能持续长久,时机一旦成熟或有人登高一呼,这股暗流刹那间即会宣泄开来,并最终闹出一系列出乎意料的响声。
河南一带,一伙不甘寂寞的亡命之徒、流氓无产者,一夜之间挂出一块“天理教”的招牌,没想到呼啦啦招来大批无业游民、街头泼皮,不数月,教众像瘟疫一样迅速遍及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等省。一直在暗中操作的教匪首领林清见自己不小心成了气候,心中狂喜之余,暗思何不借皇上北巡、京师空虚之际,率徒子徒孙杀进紫禁城,将皇帝老儿的金银宝贝抢掠一空,从而留下一世英名?主意一定,林清当即密约几员心腹悍将磋商。历经连续几夜的谋划,决定兵分两路,一举杀入紫禁城,闹出个天翻地覆的声响来!夜幕终于将紫禁城掩映在无边无际的暗色中。随着内线宫监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东华门西华门同时杀出两厢教徒。西华门守军侍卫未及反应,早已被红着双眼的教徒一举杀死,蜂拥而入的教匪舞弄着刀枪棍棒,树权枝条,四处乱闯。此时皇宫内火把连片,喊杀震天。六宫粉黛自知大祸临头,遇人便跑,见缝即钻,胆小的早就缩成一团,昏晕在地,只有几个烈妃处惊不乱,从容收拾好自己的金银细软,双眼一闭,一头扎入冰冷的井中。
此时的翊宁宫、永和宫、咸福宫等成了暴徒们恣情淫乐的场所。对这些衣食无着、居无定所的流氓无产者来说,苦苦寻找的天堂就在这里,今生今世能与皇上共享一个女人,足矣!嘉庆巡行热河时,以皇次子曼宁监国,虽然未能正式宣布他的储君地位,但将监国这一重任托付,精明的臣子还是很快悟出了什么。是夜曼宁正在上书房与众贝勒读书,忽听外面喊杀声接天连地,知有事变,遂手执鸟铳,率内侍火速赶到养心殿。刚刚奔至养心门,突见围墙上露出半个脑袋,曼宁一惊,急忙挥动鸟铳,弹药爆出,将他击落。正当曼宁暗暗称奇时,又一个脑袋露出来,曼宁甩手一枪,又将他击落墙下。这时,留守大臣率兵大举而至,紫禁城之危宣告解除。
这场猝发于紫禁城的变故,史称“禁门之变”。
正在热河举行木兰秋猓的嘉庆突闻惊变,仓促启銮回京。历经了一番大痛大『艮之后,嘉庆终于硬下头皮,涕泪纵横地颁下一道罪己之诏:“朕虽未能仰绍爱民之实政,亦无害民之虐事,突遭此变,实不可解。总缘德凉愆积,唯自责耳!然变起一时,祸积有日,当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述及于此,嘉庆笔锋一转,罪己之诏瞬间变成罪臣之诏:“朕虽再三告诫,奈诸臣未能领会,悠忽为政,以致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祸,较明季梃击一案,何啻信蓰?诸臣若愿为大清国之忠良,则当赤心为国,竭力尽心,匡臣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则当挂冠致仕,了此残生,切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在将自己和群臣没头没脑地数落一通后,嘉庆对身负监国重任、迅速平息事变的皇次子曼宁大加赞叹,加封他为智亲王,增俸一万二干两,并特赐射杀两名暴徒的鸟铳为“威烈”。
曼宁为中宫所出,即日后的道光皇帝,也是大清二百六十七年历史,十二位君主中唯一一位正宫嫡传的皇帝。事实上早在嘉庆四年四月,也就是嘉庆刚刚亲政的三个月后,曼宁即被密立为皇储。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一关乎社稷存亡、盛放储君之名的密匣,并没有存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而是儿戏般挂在一个近侍太监腰中,且一挂就是二十余年。嘉庆死后,由于一时找不到这一密匣,差点爆发举国无主的危机。此是后话,一表而过。
“变生肘腋,祸起萧墙”,这场闹剧虽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根本上只是一个笑话,但教匪毕竟堂而皇之地杀进了紫禁城,并在皇帝的私处亮起了刀枪火把,为嘉庆蒙上了一层无法言传、永远挥之不去的羞辱。像所有不甘寂寞的历代枭雄一样,历经了短暂的辉煌后,天理教匪终于迎来了既定的劫数。
盛怒中的嘉庆发出命令,在全国范围内抓捕教匪。在这场举国搜捕天理教的大潮中,举凡教匪的三亲六故、七姨八舅,无不列入嫌疑之中。不出一月,全国已有数十万所谓的“教匪”落入法网,各地的豪绅巨贾、大户人家无一幸免。一时,大江南北人心惶惶,兵匪莫辨,神鬼不宁,鸡飞狗跳四野可闻,举国上下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就在各级官员借机猛抓特抓,大小狱所瞬间爆满之际,北京上空突然阴霾满天,大团大团的黄尘黑雾四方聚涌,压城而来。上天示警,嘉庆大惊,立即颁诏罪己,下诏求言。监察御史卢浙立即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指出所谓的天理教匪不过区区几千之众,缘何有数十万无辜之人被株连其中?有钱人家破财即可免灾,而穷苦百姓却无钱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能蒙受冤屈系于狱中。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如果不迅速遏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一旦激起民变,后果将不堪设想。嘉庆阅奏后悚然醒悟,立即颁诏大赦天下,下令将系于狱所的数十万疑犯全部释放,迅速平息了汹汹民怨和由此而可能引发的一系列恶果。
教匪杀进紫禁城之初,局势瞬间失控,混乱不堪,又加上正值夜幕时分,宫中太监并未显露出通匪反叛的踪迹,直到一个张姓太监沿城堞逶迤前行,暗中为教匪通风报信并被当场捉拿后,留守京城的王公大臣才惊悉宫中不少太监已通匪反叛。嘉庆自热河仓促回京后,曼宁把这一情形如实禀告,嘉庆大怒,下令将参与谋逆的太监推至御前,亲自审讯:“你等皆是朕的亲近内侍,朕平时待你们不薄,缘何暴食虎胆,行此谋逆之事?”张姓太监等伏跪在地,周身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地呼喊:“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嘉庆冷冷一笑:“你等既已投奔了匪首林清,林清当为你们的主子,缘何再称朕为主子?”张姓太监等自知难逃一劫,只求速死。嘉庆一声冷哼,用力一拍御案:“你等侍奉内廷,竟敢暗通教匪,习教入伙,实属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不将你们九族抄斩,凌迟处死,难解朕心头之恨!”言及于此,顿时凶光毕露,周身进现出蓬勃杀机。
七名参与谋逆的太监被处死后,嘉庆心中渐渐冷静下来,内侍太监毕竟是自己的影子,衣食住行无不仰仗此辈,当真将此辈逼上绝路,再激出个什么事变来,局面将无可收拾。于是,嘉庆又大行笼络之术,宣布逆首已受到正法,从犯概不追究,更不会波及无辜,希望其余太监不要再受妖言蛊惑,不要枉自生疑云云。
白驹过隙,岁月无痕,倏忽间已是嘉庆二十四年,随着嘉庆六十大寿的日益临近,北京城突然空前地热闹起来。
据野史记载,嘉庆的这次六十庆典,其豪华铺张程度,绝不亚于当年乾隆的八十寿诞,自京城至西郊圆明园几十里的道路两侧,棚坊楼阁鳞次栉比,经坛曲廊横亘其间,福禄寿喜高悬彩台,梵音震地经幡拂空。登临景山南望,宫阙灿灿云霞万色,五龙亭下,波光浮动绣幕相连,金碧交辉,彩绮相错,富丽繁盛之景,笔墨难以尽述。京郊一带,万户千门张灯结彩,深坊小巷披红挂绿,各处经棚悬挂的楹联,一派浮华虚躁,一片歌功颂德……乾隆的八十寿典,共耗掉白银一百一十四万四千二百九十七两。嘉庆的这次六十庆典,所耗用的银两则远远超过乃父当年。尝到甜头的嘉庆原本希望自己的七十、八十大寿也照此操办,不料仅仅过了一年,即猝然崩亡于避暑山庄。这一煌煌宏愿,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圆就了。
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年)七月二十五日,正在热河巡幸的嘉庆皇帝突然一病不起,猝亡于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西暖阁。由于嘉庆死得突然,不仅没有留下遗诏,也没有明确宣布嗣君的人选。面对如此惊变,随驾北巡的王公大臣顿时手足无措,陷入一片惊恐之中。所幸御前大臣塞冲阿、禧恩多方搜寻,终于在大行皇帝随侍的太监腰中,搜出了盛放储君之名的密匣,当众砸开,宣布皇太子曼宁嗣承大统,迅速填补了储君空缺,才没有激起更大的变故。
大行皇帝的梓宫在热河停放半个月后,终于在八月中旬抵运京城,安放在乾清宫中。三十九岁的皇太子曼宁即位称帝,宣布以明年为道光元年,尊谥大行皇帝嘉庆为仁宗睿皇帝,大赦天下。
曼宁几乎是在没有任何悬念的情况下顺利荣登帝位的,但令人惊奇和不解的是,嘉庆建储立嗣的密匣却没有像乃父乃祖一样放在“正大光明”匾后,而是近乎儿戏般地藏在一个近侍太监身上,且一藏就是二十一年。而在这二十一年中,随便一个有心计的皇子,都可以用大把的银子买通此监,僭易御笔。诚如是,清史中就不止康熙崩亡后的骨肉伦常之祸,同类的闹剧又将重演。再假如,这个关乎帝国兴衰存亡的密匣神秘地消失或被不经意间一脚踢进臭水沟中,则会当场爆发举国无主的危机,“威烈”鸟铳固然厉害,但只凭几颗散弹杀向皇座,恐无可能。极其幸运的是,这些所谓的假定都没有出现,曼宁没动“威烈”照样登上大宝,密匣虽然深藏二十余年,但还是一搜而出,神秘现世——如此惊险而离谱的传位闹剧,若非赫然载入清史,几疑后世无端臆造!避暑山庄在尽历了无尽的荣耀和辉煌后,终于在或真或假的各路哭丧声中,迎来了大清帝国一个最为高贵生灵的生死轮回,见证了一场旷世罕闻的超级丧仪。四十年后,又一个同样高贵的生灵就此轮回,又一场同样规模的皇家丧仪就此重演。不同的是,当最后一场闹剧幕落曲终,人兽散尽,热河的上空将从此蹿动起不祥的冷风,山庄的大门也将在凄凄亡音中,为这个日渐败落的王朝永远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