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长城修筑得多么高大坚固,毕竟只是一种砖石砌筑的防线,是一座死的毫无生命的建筑物。长城的军事作用,要由将士同心、勇猛善战的部队来体现。明代隆庆年间,蓟州总兵戚继光曾大规模修筑长城,“周垣二千余里,先其要害,筑台千有二百,后以渐加筑室三千”。是时九边甲士共有七十万,“可用三十万以乘障,四十万以列阵”。面对如此雄厚的边防力量,戚继光却不无忧虑地说道:“长城一瑕,则百坚皆瑕。”与戚继光同时代的蓟辽总督刘焘,也曾指出单纯依赖长城的无益:“长城之设,古为无策。其在今日,何以谓之有策乎?是以修筑益急,而虏患日炽;钱粮益耗,而士马益疲。白创修以至今日,几四十余年矣,无一岁而不请修边之粮,无一秋而有修边之效,则其势可知矣。”事实上,不仅仅是戚继光、刘焘这样著名的边将,就连与戚、刘同时代的朝廷重臣胡宗宪也有如此慨叹:“虏之大举,动号十余万计,声东击西,乌散云集,边城千里,处处宜备。备多,则势分;列营摆边,久暴于外,久暴,则气惰。我散守于久里之边,彼并力于一隅之地;我以久劳之卒,彼乘方张之势;迅如急雷,不及掩耳。比及举炮鸣烽,虏已溃墙入境。我虽调集游兵,然势既析于分布,力必寡于并御,东西策应,顾此失彼,军士既出摆守,各堡悉皆空虚,风驰电扫,无不摧破!”所谓蝼蚁穿穴,千里堤溃。正是对这样的教训铭记于心,康熙在多次塞外北巡后,才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蒙古游行之地,防之不可胜防”。弦外之音,当可推断。
但是,康熙毕竟又是一个雄才大略、千古难遇的圣明君主,深知国祚的绵长,皇权的巩固,绝非在于长城是否延袤万里,坚不可摧,而在于能否轻徭薄赋,得道多助。秦始皇倾其国力筑就长城,但秦朝只不过存活了短短的十五年,空留“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凄凄悲音。文宣帝强征数百万民夫大举修筑长城,北齐也只苟且偷生了二十七载。隋炀帝在全国范围内疯狂地搜罗丁壮,五次修筑长城,隋朝也在苦苦挣扎了三十七年后,终于不可避免地成为过眼烟云。有明一代,不仅修筑长城的历史最长,工程也最为坚固,但英宗却以大明皇帝之尊,可悲地沦为蒙古瓦刺部落的俘虏,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土木之变”。不仅如此,瓦刺铁骑居然跨越长城,直取京师,若非于谦等将领誓死守卫,北京又险些沦为敌手。一百年后,鞑靼部落又攻破长城,把北京团团围困。清朝在定鼎北京、逐鹿中原前,努尔啥赤率八旗大军,曾数次跨越山海雄关,踏碎了中原大地——这就是康熙在批复工部等衙门的奏折中提到的“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背后的历史事实。
康熙之所以忽略长城的作用,是因为早在满清入关前,已经有效地统一了内蒙古,其政治影响力,已渗透到漠北、漠西、青海、西藏等广袤地区。
崇德三年(公元1638年),皇太极在对喀尔喀蒙古的谕旨中,重申了他立志继辽、金、元之后统一中国北疆的政治宏愿:“昔辽、金、元三国之主,西伐额讷特珂克,东抵朝鲜,北及黑龙江,南至于海,朕今日正与相等。”顺治入关后,虽全力用兵南方,但仍不忘对喀尔喀蒙古的管理,后来,又在喀尔喀设立扎萨克,进一步强化了管理。到康熙时,华南一统,东北防线相对稳固。接下来要做的,即是统一漠北和西北的连绵疆域。
蔡元奏请修筑长城时,正值“多伦会盟”刚刚落下帷幕不久。而随着多伦会盟的成功举行,清政府已牢牢控制了喀尔喀蒙古。是故康熙可以自信地放言:“昔秦兴土木之工,修筑长城,我朝则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纵观中国历史,游牧于漠南、漠北的蒙古部落,蹿边入塞而行烧杀劫掠者,历朝历代不绝于书,而到了清代却先后归顺,百年无患。这不能不归功于清王朝恩威并施的既定国策。康熙曾在不同的场合对亲信大臣们说过:“朕阅经史,塞外蒙古多与中国抗衡,自汉、唐、宋至明,俱被其害,而克宣威蒙古,并令归心如我朝者,未知有也。夫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譬之人身疮疡,方用针灸,肌肤无恙,而妄寻苦楚可乎?治天下之道亦然,乱则声讨,治则抚绥,理之自然也。自古以来,好勤远略者,国家元气,罔不亏损,是以朕意不以生事为贵。”不以生事为贵是软的一手,通过满蒙上层联姻,分旗封王,因俗而治等一系列高明的权术,让素来桀骜不驯的蒙古各部落归顺于清廷,使塞外百年无患,自唐、宋至明从未有过。当然,对于分疆裂土,自外于王化的叛乱逆首,康熙自有硬的一手,三次亲征噶尔丹即是历史明证,也是“夫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最好注解。“乱则声讨,治则抚绥”,康熙软硬兼施,天威莫测,无形中构成“本朝不设边防,以蒙古部落为之屏藩耳”的辉煌奇观。
深受汉文化浸润的康熙深知,所谓的“昭君出塞”虽然被传为千古美谈,但这一和亲之计毕竟是失败的,匈奴在饱餐秀色后,并没有停止对汉朝的入侵。只有国力空前强盛,示威于异族,才能达到“不设边防,以蒙古部落为屏藩”的境界。满族说到底只是一个少数民族,要驾驭人口众多、拥有几千年文明的大汉民族,统治历史上武功赫赫、地域辽阔的游牧民族,除了,保持八旗劲旅“以弧矢威天下”的尚武精神外,最高统治者还必须具有经天纬地、能文善武的非凡才能。集经史子集于一身的康熙,幼时苦练骑射,及长能使用强弓劲弩,熟练地掌握各种火器,膂力惊人,箭术精湛,一生的射猎成果令人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而每年一次声势浩大的木兰秋猕,又足以完全显示康熙“肄武绥藩”的政治情怀。随围扈从的蒙古王公,既被康熙射虎猎豹的天威所慑服,又被清政府丰厚多彩的赐赏所感动,在这种恩威并施的奇妙环境中,他们心悦诚服地簇拥在康熙周围,戴之如天,亲之如父,奔走效顺,融洽无间。
狩猎结束后,康熙还不时巡幸蒙古地区,在皇室额驸们的府邸小憩,与下嫁的公主格格、蒙古额驸欢聚一堂,尽享人间天伦。斯景斯情,谁还会去理会什么长城?修筑长城又有什么现实意义?明代以前,所谓的北部边防,实质上是指塞外长城的游牧民族。从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看来,民族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战争的规模也大小不一。
然而,这些战争总的性质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三国鼎立、五代十国时期的战争性质一样,都属我国国内战争,不包含中华民族反对外国侵略的内容。有些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后,虽然在政治、军事上一时征服了汉族,但在经济、文化上又很快被汉族反征服,从而在政治制度、经济生活、风俗习惯、语言文字,乃至心理状态都逐渐汉化。这些少数民族的统治者也读孔孟之书,行儒家之道,制礼作乐,开科取士,标榜要效法尧舜禹汤,他们决不自认为“夷狄”而自外于中华,俨然以中国的正统自居。尽管北方游牧民族在蒙古草原上次第嬗代,登上中国历史舞台有先后之分,活动的地域也有大有小,然而毫无例外,这些民族都是中华民族的先民,他们的民族史,是我们整个文明历史永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的辉煌,同样值得我们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