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明末清初之际,中国已渐渐处于西方列强不断向东方扩张的阴影中,沙俄帝国在东北部边疆或明或暗的颠覆和渗透,使我国北部边防的概念,已完全改变了以往纯属于国内民族之间的军事内容。《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前,沙俄利用两国中东部边界尚未划定的千古良机,不断蚕食喀尔喀蒙古所属的广袤地区,图谋攫取我国更多的疆土。在既成的侵略东北、勾结噶尔丹分裂中国的事实后,康熙已预感到沙俄迟早会成为威胁北部边防的心头巨患。事实上,这种忧患意识早在避暑山庄修建以前即已多次萦绕心头:“俄罗斯人材颇健,但其性偏执,论理亦多胶滞,从古未通中国。其国距京师甚远,然从陆路可直达彼处。”“外藩朝贡虽属盛事,恐传之后世,未必不因此反生事端。总之,中国安宁,则外衅不作,故当以培养元气为根本要务耳。”处在如此复杂多变的历史背景下,组建塞外军团已是刻不容缓。在康熙看来,用剽悍凶猛的蒙古铁骑,击碎沙俄帝国吞并北疆的狂野梦想,应该是一件妙不可言的快事。在怀柔、分封、结盟、联姻等多种形式的感召下,东起呼伦贝尔,西跨巴尔喀什湖,北连贝加尔湖,南达鄂尔多斯,以及西南至青海的蒙古各部,终于集结成一条强劲无比的纽带,构筑出一道雄伟壮观的塞上雄藩。为了使这道塞上雄藩百年永固,永远臣服于大清,康熙决定在荒草疯狂蛮荒四散的燕山丛地打造一座无形的长城,将清帝国的真正防线洞穿于蒙古腹地——避暑山庄由此而肇建。
“据天下之脊,控华夏之防”。木兰围场和避暑山庄所在的燕山山脉,既是交通要道,又因其地势高峻,“东西千里,山峻相连,近在都畿,易于据守”而成为华北与塞外之间战守进退的必争之地。一旦燕山群峰委于敌手,敌骑即可凭借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之势,突破长城薄弱的隘口,进逼北京乃至席卷无险可据的华北平原。古北口更是“地扼襟喉趋朔漠,天留锁钥枕雄关”,是直取北京的咽喉要道。避暑山庄修建在古北口和木兰围场的中间地段,其军事功用,远非一般意义上的长城可以替代。
塞外行宫的初始设立,可追溯到大清入关后的顺治七年(公元1651年),时为摄政王的多尔衮,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强令户部加派直隶等九省地丁银两,在喀喇河屯大兴土木,修建避暑行宫。同年十一月多尔衮暴死于喀喇河屯后,顺治立即下令停止修建。康熙继位后,见塞外炎暑不至,清风满林,于是重新营建喀喇河屯行宫,并在《穹览寺碑文》中写道:“朕避暑出塞,因土肥水甘,泉清峰秀,故驻跸于此,未尝不饮食倍加,精神爽健。所以鸠工此地,建离宫数十间,茅茨土阶,不彩不画,但取其容坐避暑之计也。”随着一年一度大规模地塞外北巡和木兰秋猕,沿途物资储备、安营休息加上风雨不时、山水骤发等一系列莫测因素,必须在沿途建立无数座行宫,以便皇帝食宿和储存狩猎大军必需的食品。朝鲜学者朴趾源在《热河日记·漠北行程录》中记道:“盖自皇城沿道三十里,必有一宫,仓廪府库,莫不俱备”,“另构行殿,以备小憩。”从古北口到木兰围场,共有二十余座行宫,间距大约三十里左右。这些大大小小的行宫均建在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的御道两侧,顺燕山山脉一路延伸。其中规模最大、构建最精、政治功能最为齐全的一座,就是日后声名赫赫的热河行宫。
热河行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直到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方始告竣。历经康、雍、乾三朝,耗时八十九年。其建筑与园林艺术水乳交融、精美绝伦,任何一座行宫都不能望其项背。热河行宫在初建后的第八年,由康熙御笔题匾,才有了另一个更为美好的名字——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地理位置独特,四周群山环抱,奇峰林立,层峦叠翠,万灵萃集;磬锤峰毗邻相望,僧冠山峻峰交错,广仁岭挺拔耸峙,武烈河从遥远的天际破空而下,形成一道无比壮美的奇观,令山庄陡生“独立端严”之感。
康熙无数次流连于斯情斯景,其天语纶音足以让人如痴如醉:“金山发脉,暖流分泉;云壑淳泓,石潭青霭。川广草肥,无伤田庐之害;风清夏爽,宜人调养之功。自天地之生成,归造化之品汇。”“静观万物,俯察庶类,文禽戏缘水而不避,唐鹿映夕阳而成群。莺飞鱼跃,从天性之高下;远色紫氛,开韶景之低昂。”乾隆也在《避暑山庄后序》中构筑出如此美妙的意境:“若夫崇山峻岭,水态林姿,鹤鹿之游,鸢鱼之乐,加之岩斋溪阁,芳草古木,物有天然之趣,人忘尘世之怀,较之汉唐离宫别苑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曾无数次随康熙北巡的当朝才俊张廷玉,深为避暑山庄独特的自然景观所折服,一腔浩叹,遂诉诸笔尖的徜徉:“自京师东北行,群峰回合,清流萦绕,至热河而形势融结,蔚然深秀。古称西北山川多神奇,东南多幽曲,兹地实兼美焉,盖造化灵淑特钟于此。皇上时巡过此,见而异之,念此旧无人居,辟为离宫。无侵民田庐之害,又去京师至近,章奏朝发夕至,综理万机,与宫中无异。”康乾以前,没有任何一代帝王的治政思想可以由一座园林和一组寺庙体现出来,也没有哪一座园林和一组寺庙能艺术地展现一代君主的博大情怀,更没有哪一座园林与~组寺庙能成为民族团结的象征和多民族国家最后形成的历史见证。仅凭这些,避暑山庄和外八庙即可冠盖古今,独霸天下!紫禁城作为明、清两个王朝的中枢,其构造之精、政治意义之深任何一处景观也不能与之比肩,但它更多的则是一种单纯意义上的皇朝威严和王朝交替的历史沧桑;圆明园号称万园之园、人间天堂、一切造园艺术的典范,但即使它侥幸免于大火,也不过是个单纯意义上的游乐园而已;颐和园有山有水又有政治活动场所,可惜二者的结合毕竟显得过于苍白呆板,很少引起人们对它内涵的深思。避暑山庄则完全不同于上述景观,它在使人们流连于如梦如仙的美景时,极容易产生心灵上的震撼。朝鲜使者热河觐见后,一种超越景观之外的感觉油然而生:“热河乃长城外荒僻之地乎?名为避暑,而实天子身自备边也。”后来,又有使者前来觐见,也触发了类似的感叹:“窃观热河形势,北压蒙古,右引回回,左通辽沈,南制天下,此康熙皇帝之苦心,而其日‘避暑山庄’者,特讳之也。”置身于如此清凉美妙的环境中,康熙并未忘记处于酷暑干热之中的天下黎民,就连狱中待罪的囚犯,也时常挂于心怀:“山庄素称清凉之地,尚感烦热,想京师自然更甚。朕时以民生疾苦为念,今天下承平,农商乐业,惟有罪之人拘系囹圄,身披枷锁。当兹盛暑,恐致疾疫,轸念及此,不胜恻然。应将在京监禁罪囚少加宽恤,狱中多置水物,以解酷暑,其九门锁禁人犯亦著减其锁条至枷号,人犯限期未满者暂行释放,过后照限补满。”短短一则批谕,把一代仁圣君主的情怀一览无余。
三百年过去了,作为康乾盛世的历史见证,避暑山庄从破土到竣工再到扩建的近百余年间,正值清王朝如日中天、空前强盛之时,此时的大清帝国,群雄翦灭,举踵来王,四海一统,八荒臣服。但也正在此时,英伦三岛的蒸汽机已开始轰鸣,沙俄帝国的滚滚铁骑正在横扫欧洲大陆。当英吉利夷人最终以坚船利炮撞开中国的大门;当北京西郊烟焰迷天、红光半壁,万园之园的圆明园燃起冲天大火;当号称战乱皇帝的咸丰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连惊带吓窜逃热河并最终死于此地时,避暑山庄已可悲地沦落为一处避难场所。而随着山庄大门的缓缓关闭,清王朝也就极不情愿地灭亡了。
三百年,弹指一挥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