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猴踩了一脚刹车,陈员外找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转移话题,问:“到了?”
孙猴不说话,陈员外开玩笑地拍了他头顶一记:“问你话呢,哑巴啦?”陈员外说着朝后座的诸位同僚笑了笑,试图说一句俏皮话。但他扭过脖子,发现王一横、韩江雪和赵钱孙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瞪着车子前方。他狐疑地转过头去,突如其来的震撼像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他。
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了,车子停在警戒线外面,这个距离恰好让人把桥涵底下那幅占据了一半墙面的涂鸦作品尽收眼底。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幅画是临摹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他们甚至看不懂那些奇怪的抽象图形在表达什么。但大面积的黑、白、灰像扑面而来的沙尘暴,蛮横地夺走观众眼前的空气,阵亡的战士、惨死的婴儿、绝望的女人和嘶嚎着流血的马匹,这些图形虽不能被人一眼辨认出来,但汇聚而成的气势却震颤人心。
这幅描绘了战争的极端残酷性的画作上有一支代表光明的微弱的蜡烛,底部还有一朵异常不起眼的鲜花。位于众人面前的虽说只是临摹作品,感染力和庞大程度都不及原作,却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与原作的精神内涵迸发出共鸣:一道赫然印在蜡烛上方的干涸的血手印;而无头尸正好倒在那朵孱弱的希望之花旁边,看起来那朵沾了血污的花像是从死者被砍断的脖子上长出来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报案人目前正在接受心理治疗,暂时不能做笔录。
在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赵钱孙第一个推门下车。当车上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跨过警戒线时,他正蹲在尸体旁,戴着胶皮手套在尸体身上、衣服口袋里仔细摸索。死者为女性,身穿性感的紫色深V领弹力棉无袖T恤,蓝底银色树叶图案的雪纺半身裙,黑色系带凉鞋,从皮肤状态和着装来看,不超过三十五岁。
倒春寒的天气里,大部分人还罩着风衣或夹克,女尸的打扮却从早春提前跨入了盛夏。法医对准她的裙子和薄上衣拍了好几张特写。
“会不会是海南或者广东那边过来的?”有人猜测。
“总得带件外套吧?”有人回答。
“被凶手带走了?”
“可能。但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知道。”
“有什么发现没有?”陈员外戴上手套,拿着证物袋跟了过来。
赵钱孙摇摇头:“随身物品全都被掏干净了,但又不像是抢劫。”因为死者的铂金项链和翡翠手镯还在,项链勾在衣领靠近左肩部位,缠成一团死结。
“也不是死于断头。”韩江雪补充道。若死者生前被砍头,体内大量血液会因心脏的压力泵作用狂喷出来。血液是形成尸斑的主要原因,这具女尸上尸斑遍布,可见血液多淤积在体内,必定是死后才被人砍下头颅的。
“身上有明显伤痕吗?”韩江雪问。
陈员外摇摇头,回头叫技侦科一名实习生,“帮我把这里拍一下。”他指着死者的手。
韩江雪正细致地从墙上刮下血手印的粉末,拿回去做检验。她闻言看了一眼,发现死者的手呈爪形,掌心有明显压痕,好像死前手里正抓着什么东西。陈员外又指点实习生拍了几张照片,把尸体上青紫的斑痕和挫伤都拍了下来,看起来死者遇害前曾与人进行过激烈搏斗。韩江雪取完墙上的血样,俯身端详死者,试图从尸体上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赵钱孙和陈员外到四周勘察,桥涵底下铺满碎石,平时少有人经过。每年夏季水位上升,这里就会被汛期的水流淹没。眼下正值早春,稀稀疏疏的青草在碎石的缝隙冒尖,淤泥潮湿腐化的浓郁气味和新生植物的微弱气息混杂在一起,春寒料峭,虫鸣绝迹,显得异常冷肃。陈员外蹲在阴影深处,头尽量贴近地面,眯着眼睛往外看,他谢了顶的脑壳在黑暗中时不时一闪,反射出光亮。
过了一会儿,他费力地站起来,揉着患有关节炎的膝盖,伸手招呼赵钱孙:“小赵,你过来。”
陈员外让赵钱孙蹲在他刚刚蹲的地方,教他虚着眼睛,逆光向外面平视出去。碎石路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轮廓模糊的脚印,但在靠近左侧的地方,一条半米宽的条带区域与别处的灰黑青绿略有色差,这条痕迹一直通到尸体身下,可见尸体是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或许单靠人力,或许动用了独轮车之类的工具,但凶手心狠手辣的同时心思也相当缜密,离开前毁掉了来时的痕迹,还铺上了一层碎石以掩盖。如果不是把脖子低到快折断的程度,对着阳光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赵钱孙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陈员外,这个快退休的、好搬弄桃色事件的老头还挺有两把刷子。陈员外拍拍赵钱孙的后背:“你去摸摸那里的土去。”赵钱孙依言而行,那泥土表面被阳光晒得有点干,但略微一捻,潮湿的内部就把赵钱孙的手指糊脏了。陈员外笑了笑,油光光的脸和他的秃头一样反射出大片光泽。他在明晃晃的光线里拍着手上的土,说:“别的地方的土都比这儿的要干,这回咱们可碰上个狡猾的老手。”
破案实际上是个漫长而琐碎的过程,其间有一堆废纸般的材料要弄,还要花大力气去走访和排查,而调查的一百个人中与案子真正有关的可能一个也没有。线索的收集就像大海捞针,三天过去,技侦科总算是传出了一点消息:死者身上和案发现场均没有发现凶手的痕迹,死者遗体被刻意地清洁过,身上没有致命伤,推测死因应当在失踪的头颅上。仅有的一点新情况是在尸体凝血中发现了毒品残留,化验结果为苯丙胺类兴奋剂,但理化性质上与常见的冰毒或摇头丸并不完全吻合,已经联系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做进一步化验。
这个结果不算太糟糕,但大家还是重重地发出了失望的叹气声。
陈员外想到死者的服装与时令不符,死者很可能是从热带地区过来的。技侦科无奈扩大范围,把南方省份的失踪人口资料也纳入了DNA比对范围,一个礼拜后,结果出来了,与三年内的失踪人口的DNA序列标本进行比对,无吻合项。于是范围被扩大到十年内,这样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技侦科轮换着加班,韩江雪脸瘦了一圈,见了赵钱孙就对他摆手:“现在谁跟我提DNA和位点我跟谁急。”
赵钱孙问:“什么是位点?”
韩江雪一脸要吐的表情。
一个月过去,结果出来:在十年内失踪人口中也查无此人。这个无头女尸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没头脑小姐”。“没头脑小姐”华丽而诡异的出场方式引起了众多人的兴趣,报纸和媒体进行了一系列跟踪报道,恐怖与猎奇两种情绪化合发酵以后,为平淡阴郁的城市生活增添了一抹妖异的亮色。
“你说她的头到底哪儿去了?”中午吃饭时支队的司机孙猴问,“真丢水里去了?”
很快有人接茬:“那还能去哪儿?咱们这都快挖地三尺了,天天在那刨垃圾桶。再这么找下去,捡破烂的都得跟咱们急!”
“那也说不定。”陈员外说,饱览了众人期待的目光后,他才得意地继续,“近十年前的事啦,那会儿我也才当上骨干,你们小年轻的,怕是包括队长在内都不知道喽,他那时候还没调到这片来。估计队里除我以外,只有王一横记得。”一字横眉的王一横沉着地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说:“驴耳朵胡同,拾荒人。”
那个案子有意思的地方正好和“没头脑小姐”相反,发现的尸首只有头部。那个疯疯癫癫的拾荒人经鉴定为精神分裂和癔症,按照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计算是三十八周岁,身上那脏得……陈员外说,垃圾桶都比他干净点儿。警方从他嘴里问不出一个有用的字,最后只能扔到精神病院了事,听说他后来逃回家里去了。那颗他背在身上晃来荡去的人头,最终也成了悬案。
“我们估计人头多半是疯子从乡下的坟地里刨出来的。偏僻的乡下有人不愿意火葬,死后被悄悄地埋到土里,然后给火葬场管事的塞点钱,开个假证明。”陈员外说。
“就一直没查出来到底是谁?”韩江雪问。
“当时的技术不如现在发达,”王一横说,“但就算放到现在,也未必能查出来。”
“为什么?”孙猴问。
“那颗人头不知道被那疯子折腾了多久,当球踢呢,到我们手里的时候,跟一团烂泥巴也差不多啦。”陈员外说。
人事科的张姐嗔怪地说:“吃饭的时候说这个,还让不让人吃啦!”
孙猴促狭地说:“哎哟,今天的红烧狮子头细看还真有点像那什么……”
众人笑的笑骂的骂,一片沸腾的吵闹中,赵钱孙状似不经意地问陈员外:“当时的资料现在档案室里查得到吗?”
陈员外愣了愣:“单位系统里应该就有。你想看?”
赵钱孙摇摇头:“随便问问。”说着咬了一口他的狮子头。
陈员外惊讶地说:“吓,你的狮子头怎么这么大?”
“运气好。”赵钱孙含糊地说,三两口吃完饭,照例拎着空水瓶懒洋洋地走出食堂。
下午赵钱孙没有出外勤,同事走过他的办公桌,随口问了一句:“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随便看看。”赵钱孙不动神色地切换窗口,直到同事拎起热水瓶泡茶,他才又点开电子档案库的页面,标题是“2021年12月07日驴耳朵胡同人头案”,他仔细地盯着那几张令人作呕的腐烂头部的特写照片,当看到第三张时,鼠标停了下来,长久的停顿以后,慢慢地挪到头颅破损的耳朵上。
这是一张右侧面特写,右耳破坏的程度还不严重,能辨认出耳垂上挂着一只沾着黑红色血迹的铂金耳环,耳环的吊坠是中间镂有玫瑰花图案的复杂心形,镶有一粒小红宝石,款式和质地都与“没头脑小姐”脖子上的铂金项链非常吻合。
“喂,小赵。”同事叫道。
赵钱孙抬起头,一瞬间的表情像是突然堕入此间的天外来客。
同事扬起热水瓶:“没水了。”
“哦,”他木然地应了一声,眼睛茫然地望着同事,“你相信广义相对论吗?”
“什么?”同事愣了。
“没什么,”赵钱孙骤然回神,他关掉屏幕上几个叠加在一起的窗口,“我去打水。”说着拿过热水瓶,背影匆匆地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