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和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万籁俱寂,四周围一丝风也没有,他越走越远,也频频回头,如同开赴战场的征人恋恋地向家的方向回望,那座荒山在他身后仿佛也是有血脉的,在缓缓流动,甚至融化。
他走走停停,时不时跺跺脚,好像一个盲人第一次看清脚下的路和远方的天空,带着一种茫然的、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拿出手机,重新搜索时区,当时间——年、月、日逐一跳出来以后,他吃惊地微微张大嘴,好像根本不认得阿拉伯数字。但很快,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也很古怪,两边的嘴角明明往上翘,眉头却皱在一起,看起来既高兴又难过。
他白色的衬衫前襟上,殷红的血迹从旧的、暗红色干涸的血液残迹上洇开,被风干,色泽加深。新旧血迹就这样一遍遍耐心地洗刷和变换,他的表情却好像颇为热爱这一刻的感觉。
约莫走了三十来步,他最后一次望了望身后他来的地方,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脚步跨得又大又稳当,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一切坎坷都踏平。
等他再次出现,来到海城市刑警大队东城支队报到的时候,他自我介绍姓赵,名钱孙,刚从外地调回海城,在之前那个城市是个小片警。支队人事科的张姐笑着打趣:“哎哟,百家姓头四个赵钱孙李,你一个人占了仨,够气派的啊!”
赵钱孙没干过刑侦,在支队主要的工作是打杂,要不是那天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技侦科的那盘头骨,韩江雪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人。支队里一水儿的大小伙子,再混搭几个糙老爷们儿,赵钱孙低眉耷眼的一点都不出挑。但那天他来技侦科拿尸检报告,韩江雪手里正端着一盘连皮带肉的头骨推门出来,走的时候慢了两步,感应门不知道怎么眼看着合起来了,把韩江雪夹了一下,痛是不痛,但人一歪盘子就往下掉,这时距离她四五步远的赵钱孙赶上前来手一伸,那些血渣和黄黄白白的脑髓才不至于给保洁员添麻烦。
韩江雪是名牌医科大学的法医学博士,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秀丽的相貌有一丝费雯·丽的神韵。她平常很少仔细地去看一个男性。道过谢后她朝赵钱孙望了两眼,发现这居然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但她眨眨眼睛,什么也没表露出来,立刻换上很平常的同事化口吻,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柳公子这么忙,连份报告都懒得亲自来拿啦?”
赵钱孙的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但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一副怀揣心事又下意识地遮掩的样子,这种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灰色情绪有点莫名的吸引人。他说:“柳公子后天要考试,今天中午我看他边吃饭边看笔记来着。”
韩江雪一笑,不多说了,把报告拿给赵钱孙,白大褂的下摆轻轻一扬,端着分割成几瓣的脑壳走了。赵钱孙目送她离开,一直背在后面的左手慢慢抽出来,手心里握着一把迷你十字螺丝起子。他朝四周扫了一圈,技侦科大概是常年陈列尸体的缘故,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安静,赵钱孙轻手轻脚地打开感应门的线路盒,拨弄了几下又原样装了回去,从此这扇门再也没有出过故障。
大家都估摸着韩江雪和赵钱孙这架势是要谈恋爱。
出了刑事案件,技侦科总是先于刑警到现场做初步的材料收集和鉴定工作,现在韩江雪出外勤喜欢叫上赵钱孙,他跑前跑后的,手脚特别利索,而且慢慢地韩江雪发现这人不是木,而是闷,不仅闷,还有点闷骚。
比如有一次去一个坠楼现场,死者三十一岁,女性,在家里晾衣服不慎跌落,全家老小和对楼的邻居一家都目睹了这场悲剧,案子基本上没什么疑点。韩江雪交代赵钱孙帮忙拍照,照片冲洗出来以后,里面居然混入了一张死者儿子的照片。
韩江雪把照片丢进垃圾桶,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赵钱孙提了一句。
“哦,抱歉。”赵钱孙说,但他脸上的歉意漫不经心,好像是用纸糊上去的。
韩江雪眉梢上挑:“你发现了什么?”
赵钱孙伸手搔搔后脑勺:“没什么,和案情无关。”
“得啦,说说看。”韩江雪说。
赵钱孙这才抬起眼睛看她,有点不大情愿地说:“你仔细看那小孩的长相了吗?”
韩江雪摇摇头,赵钱孙说:“那小孩是双眼皮。”
坠楼案太微不足道了,韩江雪没什么特殊的记忆点,但她的好奇心不知怎么就被赵钱孙那种面无表情的表情勾得发痒,她问:“所以呢?”
赵钱孙专心致志地挑肉排,看中一块埋在底下的,对食堂阿姨说:“这块。”夹出来果然史无前例的大,老阿姨冲赵钱孙竖起大拇指,赵钱孙平静地点点头,但手指头在餐盒上得意地叩了叩,才回答韩江雪的话,“死者是双眼皮,但,是后来割的。”
韩江雪点点头,依稀记得死者病史上提到过这么一句。
赵钱孙接着说:“死者的老公也是单眼皮。”
韩江雪倒抽一口凉气,作为一个法医学博士,双眼皮是显性遗传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是最基本的常识,也就是说,单眼皮的死者和她单眼皮的老公不可能生出一个双眼皮的孩子!
“难道说……”韩江雪有种冲回技侦科重新给死者做一遍尸检的念头。
赵钱孙瞥了她一眼,悠悠地说:“死者的确是意外坠楼,这点不用再查了。”
韩江雪一想也是,她对自己的法医水平是很有信心的,况且还有那么多的证人。但赵钱孙从搭配午餐的水果篮里挑了一个卖相难看的苹果以后,抛出了另一个消息:“但死者的眼皮肿得吓人。”
韩江雪顿时愣了:“你是说,死者死前刚哭过?在家里哭……难道是跟老公吵架?”这样一来,死者很有可能是冲动自杀啊。
赵钱孙“咔嚓”咬了口苹果,甜得齁嗓子,水分十足,他惬意地叹了一声,说:“而且死者右上臂有一个纹身,三个字母,不是老公、儿子、父母名字的拼音缩写,你猜是谁?”
“小孩的生父?”韩江雪脱口而出。
“谁知道,”赵钱孙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抹抹嘴,“反正跟案情无关。我还要帮柳公子和陈员外打报告,先走一步。”说完,他拎着三只空热水瓶,一摇一晃地朝水房走去。他的职责之一是保证热水瓶里随时有开水,不管是谁想泡茶都不用亲自去开水房。
“你也太贪心了,一下子拎三瓶水。”韩江雪揶揄他。
赵钱孙停下脚步,把左手单拎着的热水瓶提了提:“这壶是给柳公子单用的,他不是有洁癖嘛。”语气平常,倒是没什么不满。
广大群众对于韩江雪和赵钱孙走这么近还是有点惋惜的,赵钱孙在他们眼里是个无足轻重的隐形人。舆情一边倒地为柳公子鸣不平。这时柳公子刚考完那几场折磨人的考试,支队里关于他和绯闻女友韩江雪的恋情被横刀夺爱的谣言已经满天飞了。谁说大小伙子和糙老爷们儿不喜欢八卦来着?男人八卦起来,一下午工夫就能现编出一本《金瓶梅》。
柳公子原名柳梦龙,因家世神秘,长得一表人才,清高劲儿一点不比韩江雪差,大家就给他起了这么个雅号。他午饭时听了一通韩江雪和赵钱孙的八卦,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以后说这些事的时候别拉上我,怪恶心的。”正巧赵钱孙照例把三只热水瓶放在食堂门口,从柳公子背后走过去,声音就轻飘飘地落进柳公子耳朵里:“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哟。”
“你再说一遍。”柳公子直觉地不喜欢赵钱孙的语气。
赵钱孙无辜得很:“心里有什么就看见什么,有佛看谁都是佛,有屎看什么都是屎。你看,我就觉得你其实还挺像个好人似的。”
周围响起窃窃的笑声,柳公子两只眼睛盯着不锈钢餐盘,脸色慢慢地白了。
赵钱孙转身前又补了一句:“所以你觉得什么事恶心之类的还真是……遗,憾,哪。”
柳公子眼睛发红,盯着赵钱孙就冲了过去。
此时赵钱孙正隔着玻璃罩子,聚精会神地试图从菜盆里挑出一只最肥最大的卤鸡腿,还没看中,冷不丁太阳穴挨了一记老拳,紧接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啪”被四起的叫声稀释得无比模糊,除了站在一溜菜盆后面的食堂阿姨,谁也没看见赵钱孙在摔倒前手臂一划拉,无巧不巧地,给了柳公子一个大耳刮子。所以谁也不相信柳公子脸上红彤彤的五指山是平日里为人本分的赵钱孙干的。怎么可能这么狠,后槽牙都被抽得飞了出来,是柳公子自己撞的不好意思承认,非赖人家小赵头上吧?这时舆情又飞快地倒向了赵钱孙,毕竟是柳公子先出言不逊,对赵钱孙不逊就算了,还捎带上广大男同胞们衷心热爱的女神韩江雪小姐,这就有点影响安定团结了。而食堂阿姨是不会告密的,首先,她非常同情赵钱孙,这孩子招人疼;其次,怎么看小赵都不是故意的,他都快摔倒了,能不瞎抓东西?
支队长了解情况后,对柳公子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对赵钱孙进行了春风化雨般的抚慰。支队长骂完柳公子,一腔慈父柔情还没对赵钱孙使完,忽然接到110报警台十万火急的电话:城东惊现无头尸。
支队长命令柳公子在单位闭门思过,而赵钱孙得到了第一次正式出外勤的机会作为补偿。
赵钱孙是和韩江雪一起坐警车去的,车里还有法医王一横、司机孙猴和那个快退休的刑警陈员外。王一横四十多岁,似乎嫌他常年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还不够阴郁似的,下垂的眼睛上方两道浓重的黑眉毛眼看着就要胜利会师,常年里显得横眉怒目,大家便尊称他为王一横,本名倒没几个人记得了。孙猴是司机,二十开外,精瘦。陈员外快退休了,平生爱好京剧、喝茶、遛鸟。这两人都是碎嘴,一路旁敲侧击的,表面上看是开赵钱孙的玩笑,实际上却在拿韩江雪开涮,直到开进城东案发地,韩江雪冷冷地说了一句“柳公子和我的关系?这我说了不算,得照着大家的剧本走不是吗?”堵得一老一少的脸色红白黄轮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