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如果你不知道,那我爹呢?”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我爹也不知道?”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叔“啊”的一声,“你这是在怀疑老爷……”
“我也不想怀疑,但是你告诉我不怀疑的理由。”鱼晚站起身,烦躁地揉了揉额前的刘海,“如果说迷路,可这几日他不是没出去过,但每次都是很早回来。他之前在竞春楼虽然风光,就算得罪过不少看客,但这长宁都知道他是我申鱼晚的人,看在我面上也会有所顾忌。可是我爹就不一样了,他讨厌温承晔讨厌得要命,正咬牙切齿、恨不得他立刻在我面前消失……你怎么能保证他现在没回来不是因为被我爹捉去?甚至如同之前的翠枝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解决掉了?”
明明只是猜测,她这一番话却说得有模有样,仿佛真的有事情在发生,引得罗升也不由惊骇,“小姐,不会的……”虽然是想劝解,可话却也说得磕磕巴巴,“我相信……”
“你怎么去相信!你忘了翠枝的事情了?”鱼晚攥紧拳头,眸光一点点变暗,“本来我爹就不喜欢他,如果不是我护着,只怕早已经处心积虑地将他弄走了。再加上我上次在韩府闹出的事情……”,眼前仿佛出现了温承晔躺在血泊中的情境,鱼晚越想越觉得可怕,她一把抓起鞭子套进袖口,“不行,我得去我爹那看看!”
“小姐,你……”
罗升话刚说了一半,便听园子里传来惊喜的喊叫声,“小姐,小姐!”只见蓝萍急急地跑了过来,“温公子回来了!”
果真……鱼晩抬头看去,一眼便能看见那个人——凉薄月色的阴影之下,温承晔的脸色被遮盖了大部分,却能看到他身上血迹斑驳。
坏了,鱼晚心里狠狠地一惊,她连忙迎着温承晔跑了过去。
此时的温承晔除了那张脸还完好无损,那密密麻麻的伤痕从他的胳膊蔓延到脚面,让他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张千疮百孔的纸,只要在某处再用力一划,便会完全得支离破碎。
鱼晚不知道温承晔是怎样回来的,遍体鳞伤的他就像是一个满布碎纹的脆弱瓷器,再稍一碰触,便不可挽救粉身碎骨。
“鱼晚小姐,你看尽兴没有?”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鱼晚抬头,这才发现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迎上他漆黑的眼瞳。
“好在你也是女儿家,这样的情况下,按规矩总应该回避吧?”
这样的情形他还有心思打趣……鱼晩的目光再次掠过他的伤口,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正一阵阵地被揪着,她刚要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却见温承晔目光晃了晃,“鱼晚小姐,您先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收起脸上方才一闪而过的恍惚表情,定定地看着她,“别再追究。”
鱼晚跳起来大叫,“为什么?”
“就算是为我好,”似是想起什么事情,温承晔看着自己缠绕着纱布的伤口缓缓地笑开,“我从杞国皇长孙落到今日地步已成众人笑柄。为保生路才无奈沦为倡优伶伎,鱼晚小姐请手下留情——被人称作卖国贼已经足够让人难受的了,请别让人再说我不识好歹,被人们当作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这话刚落,只见鱼晚看了他一眼,忽然眯了眯眼睛,“是韩廉?”
温承晔一怔。
“是韩廉做的对不对?”
鱼晩的瞳仁里有熠熠生灿的光,犹如火焰一般流窜到他的眼底。惊讶于她敏锐的洞察力,温承晔稍稍迟疑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鱼晚恨恨地咬着牙——从温承晔伤痕累累地回来开始,她就预料到可能会是韩廉做的。
这次不可能是父亲申久冲做的,她爹虽然狠辣,但这次他只是盼着温承晔消失,最可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杀了才利索,绝对不会这么明着折磨。毕竟,多一天折磨,便多一天被她洞察的危险。都知道她的脾气,闹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下场。
如果是陈昊庭,他倒是有吃了她的心,却未必有那个胆。
一个个人排除下去,想来想去,便只有韩廉了——有足够的胆子,有崇高的身份,因为她而看温承晔不顺眼,一刀下去杀掉又怕她更加抗拒与他的亲事,只能折磨他到遍体鳞伤,暗示她申鱼晚要好好听话,别看她在外面是大王,但是他韩王却可以能让她的温承晔这样一身伤的回来。若惹毛了他,下一步便会让温承晔死。
而他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成亲一事,我已经给了你面子,所以别再招惹我,必须遂我的心意。
想到这里,鱼晚只觉得心里簇起一团火,烤得她口干舌燥的。
鱼晩抓起鞭子就朝外跑。
“你干什么?”温承晔一声厉喝,急忙抓住她的胳膊,“回来!”
“你放开!”即使全身伤口,温承晔的手还是能紧紧锢住鱼晩。鱼晚不敢挣脱,只怕挣扎之下又牵连他遍体的伤痕,于是扭头大吼,“我偏不管,他打了我的人,倒还有理了?”
“那你说,他打我这一次有什么不对?”
鱼晚瞬时怔住。
“他打我这一次没什么不对,上一次我们那样去韩府,看似是做客,其实更像是挑衅吧?”顿了一顿,温承晔突然自嘲,“以韩王的身份地位,留我命已经是给了面子……是我没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冒犯了他。这一次皮肉之苦,权当是教训罢。”
他说得那样轻,犹如在说一件最平常的小事,鱼晚却觉得耳边一片轰然,“你在说什么?”
“假设您现在喜欢的我,带了一个女人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挑衅,您以为您会吃得下去这口气?”
“可我……”
“今天这个事,全是人之常情。”他侧头,唇角仍是含笑,可眼底却一片幽深,深不见底,“韩王心系于你,眼里容不得下第二个男人近你。他身处那样的身份地位,却能如此痴情专一,实在是鱼晚小姐的造化。”
“什么造化不造化?”鱼晚想不到温承晔会说出这样的话,讶然道,“他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嫁他。”
“嫁了吧,鱼晚小姐。”温承晔目光沉静,“事到如今,您怎么能不嫁?韩王英武,身份不凡,连当今皇上都异常倚重他,将来必是大展拳脚的人物。如果抛去这点不谈,这几年来,他对申家的生意十分照顾,对您鱼晚小姐亦是礼数周到,爱慕您的心思天下皆知,除非您自己刻意蒙住您的眼睛。女儿家一辈子,无非就是求得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对自己好,这才……”
“他喜欢我,那你呢?”打断温承晔的话,鱼晚定定地盯着他,“那你呢?你对我又能怎样?”
此时已近傍晚,窗外投来的昏黄光影铺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从鱼晩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光影团团斑驳,而温承晔明明近在自己眼前,映入眸底的身影却是一片模糊。而他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低沉的声音仍是缓慢而平静,“鱼晚小姐也应该听说过了,现在街上传言纷纷,都说申家小姐和韩王随早有婚约在先,但如果申家这边不予否认,韩王那处必然也是万分欢喜。而事实是,如果您的亲事即便是能够推脱,那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那是他们的问题,我只想知道,韩王如果是非我不娶,那你呢?你又怎么办?”
“现在看来,如果您一味使性子,再和之前那般执意不嫁,死命抗拒,伤害的不仅是您个人,更会殃及申家。”温承晔抬头看着鱼晩,眸光温柔,“申家能成为全国第一商贾,虽然申老爷的经营有方占得头功,但不可否认,韩王府的庇护也是居功至伟。如果您坚持不嫁,当下的韩王府必然会与申家产生嫌隙,如此一来,申家必会有颓败之势,到时就算……”
“那你呢?”申鱼晚向前两步,突然用力抓住他的肩,眸子里水光盈盈,瞳孔深处却像是簇起了火苗,灼灼地盯着他,“那是申家,是别人的问题。温承晔,”她一字一句,话说得用力而缓慢,“我问的是,那你呢?我如果是嫁了韩廉,你会怎么办?”
“鱼晚,”眼中敛进她的难过,他居然笑了出来,轻声道,“我配不上你啊。”
六个字落定,却像是在说“你有没有吃饭”一样,语气是再自然不过的轻描淡写。戳在鱼晚的心上,却像是钉子一般,有一种硬生生的疼痛。
鱼晩像是刹那间被抽去了气力,抓着温承晔肩膀的手无力地放开,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温承晔眼看着鱼晩身后就是烟玉屏风,下意识地去抓她的手。
“你滚!”鱼晩重重地推开他,终于撞上后面,只听乒乒乓乓的几声,似是遭遇狂风席卷,在鱼晩的身后已是狼藉一片。而瓷具玉器坠地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杂乱,映衬得鱼晩咆哮的声音更加刺耳尖利,“温承晔,你不愧是杞国皇孙啊!我是不是该感谢你为申家着想,为我着想,思事周到办事周全?”
“你这个自大的家伙,你以为你是申家什么人?申家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关系?申家就是从此败在了我申鱼晚的手里又何以用得着你担什么心?你有什么资格一口一个申家?”鱼晩虽然用力咬着唇,眼泪却还是坠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你……今天看不着你,我怕我爹害你,甚至打算去找我爹要人。我还想了,如果你死了,大不了我也随着死了,让我爹后悔一辈子去。我还想,如果你还活着我爹却不放你,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看他能不能下的了这个狠心。温承晔,我为了你什么都打算不要了,可你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回来就赶着我嫁给别人?”
“你知不知道,”鱼晩蹲下去埋头痛哭,“我今天出去为你做了什么?”
一天的焦虑在这个时候终于崩溃,她蹲在地上,像是个孩子般抱头痛哭。那样的委屈铺天盖地侵袭过来,就像十五年来攒着的委屈突然爆发却找不到出口,只能用力地击拍着她的胸口,摔得她心都生痛。
她哭得这样难受,可那个罪魁祸首就那样安静地靠在床头,眸光一如往常的温润淡泊。目光像是在看她,却又像是在越了过她,想着另外一些事情。他的唇线抿成一线,掠过来的眼神都是飘忽的。大概是觉察到鱼晩地悄然窥视,恍惚之中,温承晔突然看过来,眸光如针一般的犀利明亮。鱼晚心里一抽,又迅速把头埋到膝盖里,刚淡下去的哭声再用力放大,又嘹亮地悲号起来。
温承晔一声沉沉地叹着气,终于朝这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待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鱼晩低着头,能清楚地听到温承晔微粗的呼吸声,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隐约药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头上。
可他却没有动作——距离那样近,他却没有弯腰去搀她起来,也没有亲热的说一句“没事了,别哭”之类的话,甚至连句捎带安抚性的动作也没有。鱼晚心中一紧,只觉得莫大的失望,刚要起身。却听头顶又是轻然一叹,紧接着药香扑入鼻孔,是他蹲了下来。
“鱼晚啊……”他欲言又止,还是没将话说下去,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看过来,让鱼晚一时间愣住,连哭都忘了,只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清澈,就像是当初她看到他时那样,像是一个深幽的黑潭,只是一眼她便无可救赎地陷落了下去。
可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无比残忍,“别闹了,鱼晚,”他握起她的手,像是在拉一个无理耍闹的孩子,“听他们的话,嫁过去吧。”
仿佛不敢置信,鱼晚用力地瞪大了眼睛。
趁鱼晩怔愣的空,温承晔起身去拉开房间的门,“罗叔,劳烦您将小姐送回去。”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大力一推,他再次睁开眼睛,只看到房门剧烈摇晃,已经没了鱼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