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在追寻什么
为何我们常要等到生活艰苦难受时,才重新察觉生命的奇妙?为何我们要等到快死了才懂得深深感谢生命本身?为何我们为了寻求未来可能得到的爱、接纳、名声、成功、领悟,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为何到死前我们还在工作或筹划?为何我们不断推迟生活?为何我们踌躇不前?我们到底在追寻什么?在等待什么?在怕什么?
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山水,而是要有新的眼光。
——马塞尔·普鲁斯特
你年迈父亲手上的皱纹、新生儿的哭声、艺廊里的一件雕塑品、歌曲里特定的音符组合、小草上的一滴露水、陌生人脸上短暂露显的表情,出乎意料的瞬间融化了你的心。完整忽然刺穿了分隔。
生命饶富奥秘。
我最近和一位刚生了小孩的朋友聊天。她是一位科学家,一个“理性的思考者”,也是个无神论者,且对灵性、宗教或其他任何不能被她所谓的“同侪评审的研究”所证实的事情毫无兴趣。她相信生命就是努力工作、提供家庭所需、为了老年生活储蓄,在死前才是退休和享受“好生活”。
然而,当她谈到生女儿的经验时,她的话并不像是无神论者的语言,反倒像是宗教的语言、具有灵性的语言,像怀着令人敬畏、惊奇、不可思议天地造物的奇迹所孕育而生的语言,她谈着生命的神奇——关于生死的奥秘:永恒的宇宙之谜。她告诉我当她第一次抱着她刚出生的女儿时,所有自我为中心的想法都消失了,过去和未来的界线也融化了,忽然间只有生命本身在当下,充满活力却又神秘难解。只剩下这个珍贵的时刻,此时此地,再无其他。
她告诉我当她第一次看到女儿的小手时,自己是如何感激涕零——多么娇弱、纤细的手啊。她告诉我,她是多么惊讶自己竟能创造出如此神秘且活生生的生命,而这生命是从无到有的,从无到有的生命又能自己创造出另一个生命;以这小小、粉红色的生物体形式出现。她忽然着迷于一种无条件的爱——不仅对她的女儿,还对世界上所有的宝宝和妈咪,对世间万物。这是一种她无以名状的爱。此刻这种极度令人不可思议的经验,使得所有“同侪评审的研究”就此崩毁。
那位同时为科学家、理性思考者、怀疑论者的朋友,已暂时成为非二元的神秘主义者,她甚至并不自知。她一度碰触到生命的完整性,那充满世间无以形容的奥秘。她一度感受到存在的爱:她和生命的分隔消失了,袒露出无名的爱。
这些年来我曾遇过许多人,他们因为有些奇特无法说明,却又常常出乎意料且不可思议的经验或领悟,而开始对灵性产生兴趣。那些经验在后来,也往往难以用文字形容,更别提说给朋友或家人听了。
艺术家说他们全神贯注于绘画时会变得无我,音乐家说当他们全心投入于音乐中时,一切只剩下音乐,而自己,像一个分离的个体,消失在音乐中,就像被生命本身吸收了一般。他们不是在演奏音乐——他们就是音乐,演奏着自我。运动员谈到顺势而为,或是进入一种或跑或跳都易如反掌、身体达到完美协调的无我状态,即使他们不再感觉到那是自己的身体。演员们谈到忘了自我本身,完全融入角色,让演戏不再只是演戏。后来,当他们的演技受到肯定,且被问及是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时,他们只能承认自己真的不知道。
或者,当你在公园里散步时,突然间只感到吹拂过脸颊的微风,听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孩子们的笑声,以及狗吠声。你消失了,融入万物之中;或者说万物消失了,你也成为空。文字真的不足以表达。
故事有时也不那么戏剧化。专心洗盘子时,闪闪发亮的肥皂泡沫瞬间变成全宇宙最迷人的东西。确实,在那个时候,肥皂泡沫就是宇宙,你所有的问题、恐惧、焦虑,及对更好生活、名声、荣耀、爱与顿悟的急切追寻都消失了。虽然你生活的情况一点都没变,还是有账单要缴,有孩子要养,有工作要做,有痛苦要感受,但你和生命的关系已全然被改变了。在那个瞬间,你不再是挣扎着寻找完整的个人,你回到完整当中,你回到孕育生命的子宫里,那个你从未真正离开的地方。然而,平凡的生活仍在眼前未曾改变,你也轻而易举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科学难以解释这些经验(或非经验,或随便你想怎么形容),因为它们把你带到一个超越因与果、主体与客体、观者与被观者、绝对与相对、内在与外在,甚至时间与空间的世界。它们难以被逻辑、科学、哲学所证明或展示。但对那些经历过的人来说,它们比什么都真实。你可以说它们是觉醒,和生命本质的邂逅有如登上高峰那样狂喜。
怎么形容它们不重要,因为语言的出现总是来得比经验晚。
存在充满神秘与惊奇,有时出乎意料的,启蒙之光能从我们分离自我的缺陷中照进。在一些短暂的时刻中,宇宙暗示着生命远比它本身看起来的广大。最平凡的小事也能变得非凡,让我们不禁猜想,或许非凡一直都隐藏在平凡中,只等着我们去发现。
没错,或许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物,如破旧的椅子、脚踏车轮胎、碎玻璃上反射的阳光、爱人的一抹微笑、小婴儿的哭声,其实一点都不平凡。或许隐藏在平凡表面底下的是超凡的事物。或许我们误以为无奇的东西,实际上呈现出神圣且无比珍贵的完整性,一种无法用语言或概念来表达的合一。
也许,这样的完整性不在那里、别处,或未来,等着被我们发现。我们不需要走到宇宙的尽头去找寻它。它不在天堂,也没有隐藏在我们灵魂的最深处。也许,它就在这里,在此生此世,但因为我们着了魔地想寻找它,反而蒙蔽了自己的双眼而看不见它。
我们渴望的生活真的会到来吗?
现代物理学证实了过往以来的灵性教导:万物都息息相关,没有哪件事可以独立于其他东西而存在。这些年来,我们已经发明了许多字词以尝试指出宇宙的完整性,如灵魂(spirit)、本性(nature)、合一(Oneness)、非二元对立(Advaita)、非二元(nonduality)、意识(consciousness)、觉知(awareness)、生存(aliveness)、本质(Being)、是(Isness)、源头(Source)、道(Tao)、佛心(Buddha Mind)和存在(presence,existence)。我们可以坐下来争论什么是生命的完整性达一百年之久,但我怀疑我们最终只会就字面意义争吵,而丧失字词所指的真正精髓。所以,就为完整性选一个你最喜欢的词吧,因为完整性最后跟你选哪个字都无关。你可以称它为道,我则称它为生命;她称它为神,他则称它为意识;有人称它为空,还有人称它为一切,也有人不用说的:艺术家画关于它的画;音乐家写关于它的音乐;物理学家意图用复杂的算式和理论来接触它;诗人或哲学家摆弄文字意图追上它;巫师给你奇怪的物质好让你自己观察它;灵性导师同时用语言和沉默让你认识它。
但重点是,不论它是什么,都不可能完整地以文字呈现。概念和文字使完整性破碎:像把一个完整的真实打破成各自独立分离的个体,如身体、椅子、桌子、树木、太阳、天空、你和我。概念的世界是二元性的、物品的世界。
确实,我在本书中会用到许多字。文字对于写作和阅读是非常有帮助的!但切记,最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生命本身的完整性。它先于所有字词,甚至是先于“完整性”这个词。
弥漫在这些字词当中的就是安静与休息,我也是以这种内在的平静在对你们说话。而这整本书就是由内在平静寄给生命本质的一封情书——从我的本质,到你的本质。
我曾经在安养院当志工,和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周、几天,甚至是几小时的人相处。病人们常向我透露,只有在人生即将落幕的时候,他们才真正看到整出戏的样子。那时他们才发现生命从头到尾是多么可贵。很多人谈到他们的遗憾,遗憾没有把生命活得淋漓尽致,遗憾他们爱得不够,遗憾他们因害怕被拒绝而没有表达情感,遗憾没有在关系中更诚实而开放,遗憾他们努力工作到生病的地步,只为了追求永远不会来到的未来。如果他们早知道生命有给他们别的计划可选择,他们可能就会早一点睁开双眼。
对其中有些人来说,只有当时间被剥夺了,他们才真正开始探索生命。但他们再也无法期望和做梦了,时间只够他们活下去。有些人开始接触艺术,有些人才刚开始学乐器、学唱歌或学跳舞。我遇到一位女士,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去录制她的第一张专辑。过去她只是躲起来,独自在浴室唱歌,让自己免于被嘲笑或拒绝的窘境。但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周,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她唱出她的心声,仿佛没有人在听,仿佛她已经死了,再也没什么好怕的。嘲笑和拒绝再也不是她的敌人。
一天,我和一位女病人下棋,下棋时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她理了光头,看起来明显因数月的化疗而显得虚弱,但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小时里,她是如此的在“当下”,就在此时此地,浸淫在生命的喜悦,着迷于每个小细节,像个婴儿一样。“将军。”当她包围我的国王时,她带着笑意说。那晚她过世了。但在那场棋局中她比很多还有五十年可活的人更生气蓬勃,更开放心胸,更拥抱当下。活在当下和你拥有的时间多寡毫不相干。
为何我们常要等到生活艰苦难受时,才重新察觉生命的奇妙?为何我们要等到快死了才懂得深深感谢生命本身?为何我们为了寻求未来可能得到的爱、接纳、名声、成功、领悟,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为何到死前我们还在工作或筹划?为何我们不断推迟生活?为何我们踌躇不前?我们到底在追寻什么?在等待什么?在怕什么?
我们渴望的生活真的会到来吗?还是那生活比我们想象的更靠近?
书里谈的是生命的完整性,以及现在就发现这完整的可能性,不是明年、明天或某一天,而是现在,在此刻的经验当中,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的当下,即使发生的事是令人痛苦且不舒服的,或是让人渴望得到释放的。
这本书是关于发现你的本质,超越你以为的、超越社会教给你的,更超越你的自述、自我概念与形象。也是关于发现当我们忘记自己的本质,企图建构且维持一个由错误概念构成的自我形象,我们不仅是在和当下的经验对抗,更是与他人、与宇宙对抗。我们内在的冲突成为了外在冲突。当我在和自己对抗时,我也在和你对抗。当我拒绝自己时,我也拒绝了世界。而拒绝导致各式各样的苦难。我们让自己对药物或甚至是看来有益的习惯上瘾,只为了避免面对我们不喜欢的自己。我们和痛苦的情绪作战。我们寻找另一半或另一段关系来完整自己。我们努力变得懂事以逃离不适。
在这里,我将用放大镜看存在于我们内在的冲突根源,因为冲突发生的地方也将是它结束的地方。
心里的争战最终都成为你与世界的争战
据估计,单单在二十世纪,人类在战争或种族大屠杀中就残害了超过两亿人口。人类似乎是地球物种中最独特的一种,因为我们伤害或杀人不只是为了自卫或争夺食物与领土,还为了维持形象。我们以各种形象之名进行杀戮,如意识形态、哲学思想、信仰体系、灵修方法和世界观。当我们试图强加我们对天堂形象和世界观在想法和我们不同的人身上时,我们也在屠杀。我们借真实之名、真理与谎言之名、我们的本质,和他人本质与我们的关系之名进行屠杀,然而,那些形象几乎从来都没有反映过现实。暴力将在哪里得以终结?
现今的流行说法,是人类的意识仍不断进化到更高的层次。但我觉得我们真正在做的,只是比以前更清楚地觉知到人类心智的疯狂,比以前更察觉到我们过去的处世方式是行不通的。我们过去对自我本质的假设、二元划分的思考、非我即他的心态都无法带我们到外在的和平或内在的平静。很极端的,就在此时此刻,战争、种族大屠杀、压迫和暴力仍持续发生中。世界的金融体系已在崩毁的边缘(也有人说已经崩塌了),超级强权正负债累累。生态浩劫正隐约逼近,人们正经历创高纪录的忧郁、焦虑和压力。
这世界一直都是疯狂的,只是最近我们才比以往更加容易感觉到。有了电脑后,这是史上第一次,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查到世界各地的消息。如果你说我们比以前更急切地想要找到出路,或许是对的。
本书并不是要解决地球上所有的问题,我没资格谈论那些。我想谈的是区别我与生命本身、对当下经验的二分法,即是人类受苦、冲突和暴力行为的根源。如果我们不先面对我们正在经历的当下,疗愈隐藏在其中的疯狂、暴力与抽离,我们也无法终止人类的集体疯狂。当我们能知道这些对生命、对他人的负面情绪来自哪里时,当我们看见和体认到这些苦难折磨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时候,也就会看到我们是如何加诸这些折磨于其他人、我们所爱的人、我们的城市、国家、土地或地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