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2宿舍半掩着门。
麦蓝推门进去前犹豫了一下,这是自己的地方吗?要好多遍地确认,才迟迟地相信。床边写着她的名字,床铺上淡蓝底白色百合的被子是她的,那只掉了一个轮子的深蓝色半旧拉箱是她的,还有那个红蓝相间的大蛇皮袋也是她的,既然这样,真是自己的地方了。
宿舍没住满,4张床位只安排了3个人,麦蓝上铺那张空着,把衣箱放在上面比放在壁橱方便。
对面下床的女生拉开一点儿床帘,露出一张惨白的石膏脸:“不好意思,我在敷面膜,别吓到你。”麦蓝笑笑:“还好,没吓着。”女生把脸收回去:“女孩子现在就该保养,25岁之后就太晚了。你是麦蓝吧,认识一下,我叫赵恩美。”麦蓝说:“嗯,我看到你名字了。”赵恩美又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面膜开始硬了,再说就长皱纹了。”麦蓝正收拾东西,突然门一响,一个女生冲进来。她很瘦,高颧骨,细眉细眼,总是在努力睁大的样子,薄薄的一点儿唇红,不乏清秀,说起话来伶牙俐齿。
“哎呀,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呢?太厉害了那个戈葭,没见过这么霸道这么变态这么狠这么坏的女生,把人家的裙子都剪碎了,一片片地在天上飞呢。都说是为了一个男生,还是高中的同学,也是精彩,新欢旧爱狭路相逢,为什么世界有时候这么小呢?还好这种货色没在我们宿舍,阿弥陀佛谢天谢地!”麦蓝看过名单,知道她叫梁晓棠,住对面的上铺。
赵恩美挣扎着蹦出一句:“漂亮吗,那个戈葭?”梁晓棠说:“她们说是校花出身,我倒不觉得有多漂亮,有钱打扮当然不一样了。就是你,对了,你叫麦蓝吧,就是你花钱打扮一下,也不比她差。”麦蓝笑笑,把洗干净的茶杯放在小桌上。
梁晓棠热情地说:“喝水吗?我壶里有,给你倒一杯。”她麻利地倒水给麦蓝,“我教给你啊,走廊东边尽头那里有热水,晚上9点前都有,你可以把暖壶装满,明天早上就不用去排队啰。”麦蓝心怀感激:“对啊,那我现在就去打水吧。”刚拿起暖壶,梁晓棠快手快脚地把自己的暖壶倒空:“等等,帮我打一壶好不好,顺便。”麦蓝提着两个暖壶出了门,梁晓棠踱到麦蓝床边望了一下,努着嘴掀掀被子,摸摸书架:“恩美,你看见送她来的那个老头儿了吗?笑死我了,多土啊那老头儿,还打个红领带,身上都是臭的,他一走我就要开风扇猛吹。”她见赵恩美不应,就去掀她的帘子:“你受得了啊,那些乡下来的。”赵恩美指指面膜,不说话。
梁晓棠又用手指探一下面膜:“好用吗,什么时候让我也试试?”水房里有个女生在等水,抬头对麦蓝轻轻一笑,她的眉心有一颗痣:“还得等一会儿,你看要等那个绿色的灯亮,才说明水开了。”麦蓝说:“你要不说我傻傻地就拎去了。”女生笑:“这个要认清楚,没开的水喝了肚子会痛的。”麦蓝说:“唉,我大舅总说我是拎不清。”那女生又笑了,她很喜欢笑,浅浅盈盈地笑,暖而温柔,带些腼腆,让人想起清晨淡粉色的荷花瓣、茸茸的小毛地毯、雪地小屋的晕晕灯光,还有白瓷碗里的一碗热汤。
“很热吧,鼻头都出汗了。”她顺手拿出一张纸巾,很自然地给麦蓝擦了擦。也是奇怪,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不觉得生分。
水开了半天,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打水。麦蓝就这样认识了闻静,来自湖南的女孩,同班同学,就住在803宿舍。
两人拎着水壶回来,先到闻静的宿舍,闻静招呼麦蓝进去坐,请她吃香干。闻静的床铺整洁又温馨,格子床单上放着中等大的小熊布偶,桌上摆着一列木框相架,书架上稳稳坐着一对胖泥人,憨憨的很可爱,麦蓝不禁用手摸了一下。
“那是大阿福,我爸在无锡买的。”“好可爱。”“还能降妖伏魔呢,别看他们傻傻的。”“你带了好多东西来哦。”“是啊,在陌生地方想家了,就把家里带来的东西摆出来,那样呀,家的味道慢慢地就散发开了,这个地方就是你的了。”麦蓝笑了,她喜欢这句话。
再回到802,赵恩美已经洗净了脸,对着镜子在搽东西,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不是非常出挑的美丽,但五官端庄精致。她用眼角瞄到麦蓝,扯扯嘴角表示一笑。
梁晓棠在那里喊饿,四处讨东西吃。麦蓝把自己的橄榄拿出来,她凑过去挑了半天,拈了一颗桂花榄。
家里带来的东西,麦蓝在箱子里翻一阵子,翻出麦姨的蜜饯玻璃罐、针线包、手电筒,一一摆在书架上,还有麦大舅今天买的苹果。现在,这地方是她的了吗?
这时有人匆匆敲了下门,不等应已自行进来,是宿管主任和门卫阿姨:“你们宿舍有一张空床是不是?”梁晓棠应得快:“是啊,这张上铺不是?”“那好,上面谁的东西,拿下来放好,这两天有人搬过来。你们谁是舍长?”梁晓棠说:“还没选呢,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反正我也是个操劳的命。”“好吧,要做好同学们的工作,大家要搞好团结,和谐相处,有什么事情要调解,不要激化矛盾。”“那当然啦,我们宿舍相处得可好啦,跟亲姐妹似的。”“那就好。”宿管主任停了停,四周看看,要了支笔,在门上的名单添了个名字,戈葭。
“主任,不会吧,是她要搬进来吗?”“是,98金融1班的,反正你们很多课是一起上的。”“就是今晚和人打架的那个啊!”“不是打架,是有点儿误会,这个不要乱传知道吗?好了,你们也准备早点儿睡吧。”送走宿管主任,梁晓棠急忙把门关紧:“你们听到没有,那个变态要来我们宿舍?!听到没有,给点儿反应好不好?!”麦蓝一脸茫然,赵恩美若有所思。
梁晓棠急了:“不能让她搬来,跟这样的人一间屋子,迟早给她整死。麦蓝,特别是你这样傻傻土土的人,肯定给她欺负死!”麦蓝说:“我又没有得罪她。”梁晓棠撑大眼睛:“你刚才没看见,她有多嚣张,这种人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好了,决定了,我现在就写抗议书,你们都签名啊!”梁晓棠奋笔疾书了一阵,自己看看,觉得满意,拿给麦蓝:“你先来,麦蓝,这是咱们一致对外的时候。”麦蓝就签了名字,赵恩美对梁晓棠一笑:“你舍长应该签在前面嘛!”梁晓棠叫:“哟,真让我当舍长啊,没关系,你签吧,排名不分先后,反正就这三个人。”赵恩美细细看了一遍,笑道:“写得不错,就是情绪有点儿过了。你看要说服领导,是不是有理有据会好些?我困了,先睡觉啰,明天看看情况再说吧。”说完,打了个哈欠。
恰巧这时熄灯,梁晓棠只好嘀嘀咕咕地爬上床睡觉。
麦蓝是着实累了,脑子里本来还想整理一下今天的事,可头一碰枕头,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一个会连着一个会,大家忙着从这栋楼跑到那栋楼。下午,梁晓棠还没来得及把抗议书改好,戈葭已经堂而皇之地搬进来了。
戈葭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大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了。
她穿着素黑的连衣短裙,坐在自己的拉箱上,卷发懒懒地束起,两条长腿不耐烦地荡悠着。那是一个很高的拉箱,直立着,辣辣的红色。
她瞟了一眼来人,就把头转开。
女生们突然静了几秒。
来不及有其他念头,完全是因为她惊人的美丽,这是个美得让身外5米任何人物都黯然失色的女孩,原来美真是有光晕的。
梁晓棠很快摆出一副笑脸:“你是戈葭吧,这么快就搬来了,怎么不叫我们帮你搬东西呢?”戈葭漠然地问:“哪个是麦蓝?”梁晓棠去推麦蓝:“问你呢?”戈葭用下颌指指麦蓝的床:“你把东西搬到上铺去,我要睡这儿。”麦蓝不懂:“这是我的床。”戈葭不耐烦了:“我知道是你的床,以后就不是了。我要睡这儿你懂不懂!”“这是我的床。”麦蓝又说了一遍。
“你什么人啊,我就要睡下辅,我不睡上铺,你搬不搬,奶奶的等我动手你可别后悔!”赵恩美扳了扳麦蓝肩头,暗示她别硬碰。梁晓棠笑着劝麦蓝:“没关系,大家一个宿舍的,上铺下铺没关系,对不对麦蓝?”麦蓝看着戈葭,心里真是奇怪。这是一张怒着的不友善的脸,可这竟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不友善,她连发怒都这么美,让人要不自禁地眯起双眼,才能不被那漂亮的光焰刺伤。
麦蓝依然语气平平地说:“这是我的床,我不想换。”说完自己坐到床边,拿起枕边的一本《园林树木》翻起来。
戈葭跳下箱子,她又要疯了,所有人都拿疯起来的她没办法,她要的东西一定马上要,死了也要。她劈手夺下麦蓝的杂志扔在地上,又要去抢枕头。这枕头,外面买不来,是麦姨亲手缝的枕套,晒干的荞麦皮、决明子和绿茶叶装的枕芯。麦蓝两手按住,戈葭使劲,却觉那女孩力量惊人,那女孩的眼神,叫人凭空地有点儿心慌。奶奶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不是怕,不是狠,不是恨,凉凉的,静静的,又硬硬的。
戈葭突然放手,麦蓝往后踉跄了一下。
“什么破学校,到处是贱人,到处是泼妇!”戈葭恨恨地骂道,却不敢再上前,只是动作很大地打开箱子,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往上铺摔,有几件掉下来,差点儿砸到麦蓝的头。
麦蓝捡起自己的《园林树木》,掸了一下尘,低头用手指把卷角抚平,一遍又一遍。
赵恩美抱着桶避开,到走廊一头的浴室洗衣服。梁晓棠却一会儿收衣服,一会儿拿东西地走来走去。稍后她又溜到浴室,哗哗水声里压低声音跟赵恩美说话。
“麦蓝这下可惨了不是?”“我早说不能让她搬来,你们不信,现在后悔晚了吧。”“你知道吗,刚才我悄悄看她用的穿的,都是很贵的牌子呢,有点儿钱就是了不得。”赵恩美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又不是谁家开的学校。”只是戈葭不这样想,她一定以为学校是自己家开的。晚上,不知从哪里抱回一套小型音响,摆在床头放摇滚,音量开到100分贝。开始大家还忍着,各自找地方避难,梁晓棠去找老乡,赵恩美有亲戚陪着逛街,麦蓝和闻静去散步。10点多,回到宿舍,摇滚依然震天响,隔壁有人过来提意见,戈葭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去门卫阿姨那儿投诉,那阿姨也知道戈葭是个难惹的,只打个电话上来,没人接就敷衍过去了事。
赵恩美见状,收拾了两件衣服直接去亲戚家过夜,梁晓棠也准备在老乡那儿凑合一晚,只剩下麦蓝,坐在自己的小床上风雨飘摇,铺天盖地的摇滚乐要把她吞噬了。眼睁睁地好不容易等到熄灯,可上面只停了一下,戈葭就换上了电池,她是成心要上演一个摇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