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思索，特立独行，秉持内心固念，怀疑既成之道，以本性违拗天命，任情爱亵渎神圣，凡如此类者，其灵魂必受地狱之苦。
——《圣教十诫。异人志》
圣历3071年，尼森侯爵死后的第六年，紫焰城迎来了暗秋季节的第一场小雪。此时漫漫长夜已经持续了八年，气温即将降低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人们开始忙着储备过冬的物品和粮食。这项重要的工作必须尽快完成，因为随后三年的“暗冬季”苦寒无比，连“热田”中的农作物也会停止生长。
从紫焰火山喷出的熔浆源源而下，炽热如铜汁铁水。这种熔浆不会冷却凝固，经由高山流向平原，汇成壮观的火焰河，滔滔奔腾向遥远的“地心之眼”，从那里再流进地下深处。
人类开凿运河，将火焰河改向分流。涓涓不息的熔浆汇入城市中密如蛛网的人工水道，流经原野上纵横交错的灌溉渠，象血管一样滋养万物。人们因此得以保暖御寒。而庄稼吸取了田间熔浆带来的光和热，也能够在黑夜的前三个季节里每年收割一次。
天道循环，造化有致，大自然总能提供生存的条件。紫焰城的居民们由衷感谢上天的安排，对现状心满意足，泰然安处寒来暑去。
但是在欣欣融和的环境中，也有冷僻荒凉的死角。
位于圣西兰大街和西城墙相邻处，有一大片长满蒿草的空地。这里别无人烟，只砌着十几间石头小房子。冷寂的犹如荒野墓室，那正是虔诚的“苦修士”们的居所。
所谓的“苦修士”，并非是教会的正式神职人员。而是一些自认为罪孽深重，愿意用苦行赎罪的教徒。这些人将自己关在黑屋子里，钉死门板，锁上窗户，仅在墙角留下一个小洞，用以领受教会或善人施舍的水和食物，除此之外与世隔绝，只在黑漆漆的活棺材里等待升天。他们既不像教士那样精修圣典，也不像学士那样钻研法术。他们裹草席，穿麻衣，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祈祷悔罪，终生不会踏出房门半步。如此清绝孤寂的了却残生，以肉体的折磨来消释心灵的痛苦，可以想见那是多么压抑和残酷的修行。
人们路经此地，总会感到好奇，暗暗猜测房子主人的所思所为。而当走过往东最后一间石屋时，那种神秘感就尤为强烈了。
这间房子小的可怜，在同类中也显得卑微。更为奇怪的是：每当教堂钟声响起，屋子里并没有传出苦修士常有的祈祷声。而且谁要是把食物放进墙洞里，很快就会有一只非常精美的羽绒小织品递出来。或是小手袋，或是小手帕，或是小头饰，好象是在回报善心人的施舍。
屋子里到底住着什么人？为什么他的行为和别的苦修士不同？他编织东西的材料又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说里面住着哑巴鬼怪，有人说是悔过的巫师，还有人说是受罚的精灵，种种议论莫衷一是。但是见惯不怪，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放在心上了。
这一天雪花稀落，街上特别冷清阴暗。上午九点的时候，从圣西兰大街上驶来几辆气派的马车，停在了那间小石屋前。
车门打开，两个衣冠整洁的仆役走下来，安放好踏板，弯腰躬身而立。过了好一会，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跨出车厢。虽然全身被獭裘斗篷裹得严严实实，仍可看出她腰肢纤细，身材十分苗条。
贵妇人扶着车门框走下踏板，走到石屋门前。
屋里静悄悄的，沉寂无声。
伫立片刻，贵妇人使了个眼色。一个仆役走上前，用铁钎插进门缝撬断锁闩。几个人推门走进去。借着仆役手中火把的光亮，陋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摆设很简单：一张小床横在墙角，上面有些零散的羽毛和针织工具。一个身穿青色麻衣的少女背对房门坐在床头，左右肩胛上耸立着两只白色大翅膀。
“莱雅，”贵妇人说，“我来看你了。”
被叫做莱雅的少女没有回头，面朝墙壁纹丝不动。
“你在祈祷？还是在面壁忏悔？”贵妇人冷冷的问，“怪事，羽人也信仰起人类的宗教来了。”
这时仆役把一张小板凳放到屋中央。贵妇人坐下来仔细端详那少女。
“我听说你用羽织品回报别人的施舍。那些东西你是拔下羽毛作成的吧？六年了，你还是一样天真幼稚，可爱的羽人小公主。”
莱雅并无反应，过了很久，忽然开口答道：“你错了，那……那不是施舍……是交换，公平的交换……我……我不接受人类的施……施舍。”话音轻柔娇嫩，但语调却很生涩，象是少女在用幼童的口齿说话。
“转过身来！哪有奴隶背对主人说话的规矩？”
“这里没有主人，也没有奴隶，我……我们是平等的，侯爵夫人。”少女平静的说，“我不受您的庇护。”
说着莱雅缓缓的转过身，和贵妇人相对而坐。她脸色苍白，面容清秀，蓝色的长睫毛下两只眼睛明净澄澈。但是目光凝滞，瞳仁一动不动，象是蒙上了一层晶莹的冰霜。鬂旁垂着两缕金发，随风轻轻的飘洒。
“你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侯爵夫人叹道，“虽然是个瞎子，眼神仍旧很美。”
“是吗？”莱雅凄然一笑，“眼睛被冰魔法冻住了，真冷啊！好象噙着两块冰……是你下令把我弄成这样的，难道你忘记了么？”
“没有忘。”侯爵夫人笑了，“把美丽永远凝固在眼睛里，哈哈，这是我给你的恩赐呢！”
莱雅默默无语。
侯爵夫人收起笑容，问道：“你恨我吗？”
“眼睛冻住了，泪水流不出来。没有悲伤也就远离了仇恨。夫人，虽然你坏事作尽，但我不恨你。命运……自然会惩罚您的。”
侯爵夫人冷笑两声：“得了吧！莱雅，我问你，”她的声音忽地充满了诱惑，“你想得到自由吗？”
“自由……”羽人少女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我罪孽太深，没有资格享有自由。我愿意永远受苦，这是我应得惩罚。”
“少废话，为我作一件事情，就给你自由。”侯爵夫人急迫的说，“我要你作我儿子的老师！”
屋子里静得出奇。好半天，莱雅才开口：“老师？”
“对，当里奥。泰斯少爷的家庭教师。等他成年以后，你就自由了。”
莱雅坐直了身子，脸上满是疑惑：“我……我怎么能当你儿子的老师？我能教他什么呢？”
“我懒得跟你兜圈子。”侯爵夫人不耐烦的挥挥手，“直说了吧，我知道羽人王族流传着一种精神控制术。我要你教会里奥这种魔法。”
没等莱雅答话，侯爵夫人吩咐仆役：“去让苏力克把少爷带进来，见见他的莱雅老师。”
莱雅摇摇头：“夫人，你会失望的。我没什么魔法可教。”
“听我说！……”侯爵夫人迟疑了一下，咬咬牙说，“告诉你实情吧！我的父亲，西塞的杰斯潘老爷，精通预测术的魔法师。他预言里奥会被邪恶引向歧途，从小性格古怪，行为颠倒常理。而这种怪异的性格会给他带来厄运，令他难以活到成年。现在孩子六岁了，很多异常的言行正在慢慢显现……我担心……我真怕那个预言变成现实……”
“您爱您的儿子？您也有母爱，夫人。”莱雅垂下了头，神情黯然，“要是这种爱能散播到别人身上，该有多好啊！”
“里奥是我儿子，也是未来的统治者，绝不能让他受到厄运的威胁！”侯爵夫人口气坚决。她稍微停了停，接着道，“据说羽人王族的精神魔法能改变人的性格，控制人的心灵，可以象修剪树枝一样摒绝恶习，让顽劣的孩子谦顺受教，成长为优秀高贵的人。此外，精神魔力还能增加寿命，所以羽人王族能活到三百岁以上。”
侯爵夫人眼光闪烁，提高了声音：“听着！莱雅，你必须把这种精神魔法传授给我儿子，不然我就杀了你！自由还是死亡，你选择吧！”
莱雅低下头，淡淡的说：“夫人，你觉得我怕死么？”
侯爵夫人嘴角泛起微笑，没有回答。
莱雅轻轻的咬着嘴唇：“你……你就不怕，不怕我杀了你的孩子报仇？”
侯爵夫人哈哈大笑，火光在笑声中摇曳。
“一个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的可怜虫，能对一个孩子下手？”侯爵夫人站起身来，目光如电，“羽人小公主，你弱小，天真，柔顺，象玻璃一样透明，你……”
话没说完，门板又被推开了。一阵冰冷的雪风透入屋内，莱雅微微打个寒战，用翅膀把身子轻轻拢住，接着她听到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少爷在哪？咦，苏力克，他怎么没在你身边？”
“少爷……他在……”苏力克吞吞吐吐的说，“他在街边看两只狗打架。”
“看狗打架？”侯爵夫人皱紧眉头，“快把他给我抱过来。”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稚嫩的童音：“妈妈！”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小男孩喘着飞跑进屋中。
“妈妈，太精彩了！”小男孩喊道。他跑得太急，一下子扑倒在母亲怀里。
“怎么了？”侯爵夫人搂住儿子。
“妈，你真该去看看。”小男孩兴冲冲的讲道，“刚才两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叫唤，后来，两只公狗就打起来了。打的好厉害！我奇怪它们干嘛打架。马车夫告诉我，那是公狗争着讨母狗喜欢……嗯，对了！他说那叫为爱情而战。”
“里奥，告诉你多少次？别和下人们说笑！”
“妈妈，为爱情而战！那是骑士精神啊！”小男孩带着发现新事物的兴奋劲，继续说道，“龙格尔给我讲的：为爱情而战是骑士精神的一种体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回总算明白啦。就是两只公狗争着想和一只母狗好，然后就打起来，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
“胡说八道！”侯爵夫人厉声道，“要是你父亲还在，听到这些疯话，一定会狠狠的教训你！”
对于母亲的呵斥，小男孩毫不在意。孩子的思维是散乱的，他很快就找到了另外的话题。
“父亲不是在这里吗？”小男孩转向苏力克，娇憨的拉住他的手，“爸爸，你干嘛撇下我跑走啦？”
莱雅静静的听着，忽然轻声问道：“说话的是里奥少爷？”小男孩一愣，回答道：“嗯，我叫里奥。泰斯，你是……”他猛地发现莱雅裹在身上的翅膀，登时吃惊的叫起来：“你的衣服毛茸茸的真奇怪！”
“你的爸爸不是尼森侯爵吗？里奥少爷。”莱雅问道，“怎么又有爸爸？你妈妈又结婚了？”
“尼森侯爵是我的死爸爸，苏力克是我的活爸爸。我真希望妈妈能和苏力克爸爸结婚，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小男孩运用不久前学到的知识，继续认真的分说：“伦理老师佐拉德讲过：女人嫁给男人，就叫结婚。再加上孩子，就是完整的家庭。妈妈没有丈夫，苏力克的妻子也死了，他们俩都是我爱的人，我离不开他们。我们三个人正好能组成一个家庭……”
苏力克惶恐无地，脑袋都快垂到膝盖，一个劲的求告：“少……少爷，您别再说了。”
“咦，爸爸，您不愿意吗？我妈妈很漂亮的，比《拉斐洛战记》上画的公主还漂亮哩。”里奥热忱的说，“你和妈妈结婚吧！我要当你们的证婚人！”
侯爵夫人满脸通红，微微颤抖，连莱雅也能感觉到她的羞愤。
“住嘴！”侯爵夫人忍了又忍，竭力平息怒气，“里奥，现在不是办家家酒的时候。我们是主人，苏力克是奴隶，你怎么敢拿他和妈妈相提并论？”
“那有什么关系呢？”里奥表情轻松，转身用小拳头指着苏力克的头，好象手里握着一把剑。
“我以主人的名义，恢复苏力克爸爸的自由人身份，愿圣主见证！”他郑重的说，然后朝母亲天真的微笑，“好啦，他不再是奴隶了，可以作你的丈夫了。”
侯爵夫人的脸色由红转青，胸口剧烈的起伏。屋子里没人搭话，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忽然她悠悠的叹了口气，声调里包含着无尽的酸楚和愁苦。
“莱雅，你明白了吧？这哪是孩子淘气？简直是魔鬼附身。”侯爵夫人使劲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奴隶和主人，如此简单的关系他都弄不明白，任何道德规矩他都会曲解。大家背地里都说里奥有呆病，和圣盔公爵家的‘白痴尤里’不相上下哩！唉，我还指望他继承父志，作出大一番大事业。这回呀，连尼森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他的傻儿子痛哭流涕。”
她由怨生怜，把儿子揽进怀中，神情凄切的亲他的脸蛋。小家伙以为母亲要和自己亲热，便噘着嘴巴扭着身子，起劲儿的在她身上磨蹭撒娇。
侯爵夫人叹息数声，望着莱雅：“混沌无知，不服管教，这样下去里奥无法成为魔法骑士，他的一生就毁了。羽人的精神控制术是我最后的希望。莱雅，我走头无路才找到你，绝没有恶意。你得让我儿子成为高贵的贵族！”
莱雅垂眸沉思，低声道：“这孩子很奇特……”
侯爵夫人迫不及待的把孩子推到莱雅身前：“里奥，来见见你的莱雅老师。”
里奥凑到近前，左看右看。莱雅垂着睫毛，象雕像般毫无反应。门外的雪光映照在她脸上，散发出幽美柔和的银色。
“她不象我的老师，”里奥笑着说，“她是我的姐姐。”
犹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莱雅浑身猛地一颤，脸色惨白。
侯爵夫人扳起脸孔，斥道：“快闭嘴，你又想胡说了吗？”
“不，妈妈，我已经有好多老师了。”里奥固执的摇头，“我只要姐姐！她好美丽，她是我的姐姐，我要作她的弟弟！”
母子俩对话的时候，莱雅的神情变幻不定。忽而忧伤，忽而喜悦，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百转千回，尘封已久的心扉好象就要豁然打开。她激动的战抖不已，几欲晕倒。
“里奥，乖孩子，别瞎闹了。”
“姐姐！”里奥高声喊道。
“侯爵夫……夫人，”莱雅伸手摸索，手指触及到里奥，嘴唇哆嗦着，“我……我愿意当里奥少爷的老师。”
这允诺来的太突然，屋子里的人都讶然无声，怔怔的望着羽人少女……当天下午，莱雅就被接到了侯爵府，成为里奥少爷的家庭礼仪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