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钟有田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才在林子里走了不过一里地的工夫,天空中皎洁的明月旁便有了一丝丝昏黄的光晕,连树林间的夜风也骤然强劲起来。
回头看了看紧随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与一名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莫天留扭过了脑袋,暗地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搁在大武村中靠打猎为生的小姓人家数算起来,万一响家倒也算得上是有名头的人家,祖上好几辈子仗着一杆火枪在铁屏山中讨生活,打大牲口从来是一枪穿过大牲口两只眼睛,压根也不伤着那大牲口的皮毛,着实算得上是一份能拿出来见人的手艺。
可老话都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万一响家祖上好几辈子的老人,也都是把一条性命交待在了铁屏山中。不是叫凶猛的大牲口祸害了,就是失足掉下了悬崖峭壁,连尸首都没能囫囵个地寻回来。等得那杆祖传的火枪传到了万一响手中时,日本人却又打过了卢沟桥,生生断了万一响靠着那杆火枪在铁屏山中打猎求活的路径。
眼瞅着家里已经实在揭不开锅,哪怕一天一碗野菜汤吊命的日子都没法再过下去了,万一响这才把心一横,也顾不得家中老娘哭哭啼啼拽着自己衣裳拦阻,闭着眼睛接应下了这扛枪吃粮的活儿!
也怪这万一响见识浅,叫那栗子群几句话一煽呼,立马便忘了自个儿出门扛枪吃粮,只是为了能在回家之后得着些水浇地和粮食,生生就说出来他在打猎、采药的时候,寻着了一条在茶碗寨外能爬上山崖的石缝。虽说要从那石缝中爬上山崖顶部的确是危险了些,可多少也算得上是个管用的门道!
可自个儿……
怎么就能那么不服不忿爱显摆?
非得说出来自个儿也知道一条能爬上山崖的路径,还刚巧能爬上峡谷另一侧山崖?
虽说心中很有几分懊恼,可话已然说出了口,当着那么些个大武村中出来的壮丁拍过了胸脯,那怎么也得领着人爬上山崖,这才能证明自个儿没满口胡吣吹大牛吧?
扭头看了看死活要跟在自己身边一同进退的沙邦粹,再瞧瞧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莫天留压根都没好气地朝着沙邦粹低叫道:“一会儿爬那山崖的时候,手脚可记着要活泛点儿!虽说那地界有不少老藤能借力,可眼睛能瞧见的不少石头都是虚浮着的,一个踩空可就出娄子了!”
仿佛是知道莫天留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嘿嘿低笑着朝莫天留摆了摆手:“不用操心我,打从会走路就得钻山跳涧,到如今都还没出过岔子!”
耳听着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轻描淡写的话语,莫天留很有些不服气地轻哼一声:“这茶碗寨外的山崖可不比别处,灵猫朝上爬都有掉下来摔死的时候!这时候说大话,到地头了可别手软!”
也不与莫天留再多说什么,那精瘦得像是猴子的老武工队员不紧不慢地跟在莫天留与沙邦粹身后,不大工夫便走到了茶碗寨外陡峭的山崖下。
仰着脖子看了看朝外伸出、就像是座屋檐一般的山崖,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一边伸手从腰后摸出了两个像是手套似的玩意儿戴在了手上,一边喃喃自语般地低声说道:“这山的模样……压根就寻不着几个能让腿脚踩踏实的地方,只能靠着一双手把稳了老藤、山石,也难怪灵猫都有摔下来的时候!”
带着几分奚落的模样,莫天留一边收拾着有些松垮的衣裳,一边嘿嘿冷笑起来:“怎么着?瞧着这山的模样,腿肚子转筋了不是?实话告诉你,不光这山难爬,最要命的是爬到半截子的时候,山崖中间还有不少小山洞,里面生着不少的飞鼠(鼯鼠、寒号鸟),哪怕是大白天趁着飞鼠睡觉的时候爬这山崖,那能借力的老藤、绳索都能叫飞鼠咬断了,这大晚上正好是飞鼠出来找食的时候……”
不等莫天留把话说完,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顿时来了精神:“飞鼠?那这山崖上能采着五灵脂?这可是能治心疼的好药,还能止血、治蛇伤呢!本以为这东西只有南边我们老家才有,没想到冀南地面上也有这好东西!”
斜眼看了看那满脸兴奋神色的老武工队员,莫天留颇带着几分诧异地低叫道:“你也知道飞鼠的粪能入药?”
变戏法似的从腰后摸出个不大的粗布口袋,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把那粗布口袋朝着莫天留一晃:“在我老家贵州,山崖上不光能采着五灵脂,还能采着石板蜜。运气好的时候,辛苦一个秋天就能够家里吃一年!可要是运气不好……”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伤心的往事,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骤然间止住了话头,却把那粗布口袋系到了自己胸前,活脱脱就是一副老练的采药人模样。
上下打量了几眼收拾停当的老武工队员,莫天留一把将同样在手忙脚乱收拾衣裳的沙邦粹推了个趔趄:“瞎忙活什么呀?从小到大爬树、爬山崖,你哪次不是摔得鼻青脸肿,到末了还得我想法子把你拉上去?老实在下边待着,一会儿我爬上去了再寻几根老藤把你拽上去!”
很有些讪讪地退到了一旁,沙邦粹重重地点了点头:“那老藤你可记着选结实的,我身量大,一般的藤条经不住我这分量……”
还没等莫天留再奚落沙邦粹几句,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却是猛地一纵身,双手牢牢地抓住了一根悬空垂挂着的老藤,三两下便朝着山崖上攀缘出去好几米的高度。眼瞅着已然爬到了那老藤扎根的位置,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似的老武工队员拽着老藤晃悠了几下身板,如同荡秋千似的猛然一跃,戴着手套的一双巴掌平平地拍到了一片带着龟裂纹路的石板上,身板也平平地贴了上去。
耳听着那老武工队员双手拍打石板时发出的隐约铁器撞击声响,莫天留禁不住轻声叫道:“嗬……还真是个爬山跳涧的积年行家。我说怎么这么金贵自个儿,爬山还戴着个皮护手?闹了半天,那皮护手上还有铁齿子。”
嘴上嘀咕着,莫天留手上倒也没闲着。朝着一旁走出了十几步远近,仰头看看自己已经避开了那老武工队员攀爬的路线,莫天留攀着山石朝山崖上爬了几步,也是纵身抓住了一根老藤,慢慢地朝着山顶攀缘上去。
伴随着夜风越来越强劲,天空中被风驱赶着奔涌的乌云,渐渐地将月亮遮掩起来,只是偶尔才能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出些微光亮。而在月亮完全被乌云遮掩的时候,整个大地一片漆黑,这也叫攀爬在山崖绝壁上的莫天留丝毫不敢胡乱动弹,生怕稍有行差踏错,那就只能是坠崖身死的下场。
可趁着天空中偶尔有月光投下的时候忙不迭攀爬几步的莫天留,却总能发现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一般的老武工队员在山崖上又爬出了老长一段距离,好像压根也不受黑暗阻碍一般。
尤其是在爬到山崖半截的时候,那些平日里趁着夜色四处乱撞乱飞、见人就咬的飞鼠,也像是回避着某些天敌般地躲避着那老武工队员,甚至是任由老武工队员把手伸进一个个飞鼠栖息的小洞中掏取五灵脂,也都压根不敢发出丁点动静。
眼看着不过一壶茶的工夫,那精瘦得像是猴子一般的老武工队员已经攀爬到了靠近山崖顶端的位置,紧盯着那老武工队员动作的莫天留却险些叫出声来——也不知道是在啥时候,山崖顶端的藤条,居然被人铲除得干干净净,能稍微借力的几块岩石,也都叫人或炸或凿折腾成了滑不溜丢的模样!
花了这许多气力爬上山崖,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眼前的场面却足以叫人明白什么叫功败垂成。抑制不住地重重叹了口气,莫天留正打算招呼着那老武工队员回头爬下山崖,却猛地看见那老武工队员像是猴子似的一纵身,整个人飞扑到那片几乎无处借力的光滑石壁上!
瞠目结舌之中,莫天留几乎是傻愣愣地看着那老武工队员如同灵猿一般,手脚并用地在山崖上连续几个飞扑,轻飘飘地纵身跃到了山崖顶上。不过片刻的工夫之后,伴随着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惨叫声,一根被人砍断的老藤慢悠悠地从山崖顶部垂挂下来,落到了莫天留的眼前!
如同在梦里一般,莫天留下意识地抓住了那根垂挂到自己眼前的藤条,急不可待地爬到了山崖顶端。才刚刚站稳了脚跟,莫天留已然朝着那精瘦得如同猴子般的老武工队员伸出了个大拇指:“大哥,你这手功夫……我莫天留服了!”
熟练地将几根刚被砍断不久的老藤连接到了一起,那精瘦得如同猴子一般的老武工队员佝偻着腰身低声应道:“从小爬山跳涧找饭吃,逼出来的本事,算不得啥……”
“大哥,还没请教你高姓大名?”
“你看我长得像个啥?”
“像……”
“有啥不好说的?我长得像只猴,刚巧也姓侯,同志们闲着没事都叫我‘猴子’,年纪小些的,也叫我声‘猴哥’!”
“猴哥……这山崖顶上不还有土匪看守着吗?刚才我还听见有动静……”
“那不是?”
抬头朝着猴子指点的方向看去,两个捂着脖子瘫软在地、双腿还在不断痉挛的土匪赫然映入了莫天留的眼帘。而在莫天留的身边,已经把几根老藤连接结实的猴子,正慢悠悠地把韧性十足的老藤朝着山崖下垂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