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龙华吸了一口烟,说道:“半年前,我在老家太原的一次赌博中和别人发生争吵,结果动起手来,您可能不知道我的身手,一般四五个人根本靠不近我。当时由于在气头上,拳脚就没轻没重,我以为把那个家伙打死了,就连夜扒火车逃到郑州找我一个远房哥哥,但没有找到。没过几天我身上的钱就花光了,我不敢在郑州停留,因为老觉得有公安在盯着我,于是我离开郑州来到了洛阳,一路上基本靠偷东西维持。在洛阳,我在一个粮库找到一份临时工作,本来说好只干几天,但后来粮库工人看我肯卖力气,就帮我在领导那儿说好话,既不要户口也没要介绍信,就让我这么一直干下去。四个月过去后,我觉得那件事情应该没事了,我就给我一个拜把子大哥写了一封信,询问情况。对了,我交代,我的功夫就是跟我这个大哥学的。半个来月我才收到他的回信。信上说,我打的那个人没死,现在已经出院了,他让我暂时先不要回去,因为公安民警还在打听我的下落。我很想家,但我也怕贸然回去会连累他们,我只好忍着,心想先这么干着,等时间一长,等大家把这件事忘了,我再回去。就这样,我平平安安地过着日子,直到大前天下午,一个人来找我,才使我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青年军人插话道:“什么人找你?重点把这两天经过说详细点。”
谢龙华说道:“这个人我不认识,他说是我大哥介绍他来找我的,他自称叫贾天贵,让我称呼他老贾。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个头比我高出将近一个头来。开始我还以为他也是想来当搬运工,让我引荐,结果,不是这样,他要我去郑州偷一样东西,还要拿照相机拍照。我当然不干了,我本身还有污点呢,再去偷东西,万一被抓岂不是罪上加罪,那样的话我就更回不了家了。他好说歹说,还拿出钱给我,我就是不干,于是他急了,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同意,他马上就去公安那里检举我。我害怕了,您想,如果我不去的话,他肯定说到做到,真的会去公安那里揭发我,那样我就更糟糕了。我只好同意他的要求,并接受了他给我的微型照相机和手电筒。他花了一个小时教会我如何使用,说好等我回去后再把东西还给他。哦,还有,他还告诉我接头暗号,说是到郑州先和一个人接头,那个人会具体告诉我去偷什么东西。刚才您带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和我接头的人。坦白说,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当时是第一次见面。”
谢龙华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俩军人的表情,想从他们脸上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但他失望了,军人们什么表情也没有。青年军人除了偶尔抬头看自己一眼,大部分时间在做记录,而年长军人更是深邃莫测,他双手不断把玩着火柴盒,眼光时而盯着自己,时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中被打开的火柴盒,似乎这些火柴棍藏有什么秘密。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另外,他还告诉我,如果事情办成,他会给我二百元钱作为酬劳。解放军同志,我承认我的思想没有改造好。为了钱,我放弃了我的原则。”
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是前天从洛阳赶到郑州的,按照他的指示在火车站先和那个人接头。那是前天晚上八点钟,对,是八点,我按老贾所说的地方,在火车站旅客出口处等那个人。大钟刚响过,人就出现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说,他拿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绿色挎包,这也是老贾吩咐的,只有看见拿同样挎包的人才能去主动对暗号。他和我对过暗号后……”
“等等,你把联络暗号说出来。”年长军人插话道。
“是、是。我记得联络暗号是,我先问他,‘从西安到郑州的列车,是不是误点了?'他回答,‘可不咋的,连北京到郑州的列车也误点了。'然后我要说,‘哦,您是接北京的?'他要回答,‘不是,我是接西安的,同志,借个火。'这样,暗号就对齐了。我印象中就是这个暗号,错不了。”
青年军人写下后,点点头,说道:“嗯,继续交代。”
“是。对过暗号后,我把火柴借给他,他拿过去点着了香烟,然后还给了我,就走了。当时我很纳闷:怎么他没有告诉我去偷什么东西啊?不过,回过头一想,没告诉我更好,这样回去就可以交差了,我也不用去偷东西了。我就近找了家旅馆,打算第二天就返回洛阳。唉,千不该万不该,我在抽烟时发现火柴盒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去运输局调度科把下半年调度计划拍下'。当时我有点害怕,拍这玩意儿我不就成特务了吗,这要是被抓住,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那可是枪毙的罪过。”谢龙华低下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哦,这么说你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嘛……”青年军人讥讽道。
年长军人使个眼色制止青年军人的话,他温和地说道:“是啊,这可是不同性质的问题,但是,你还是去了,不光是去了,还‘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不是吗?”
谢龙华一愣,感到年长军人的这番话是话里有话,他犹豫了一下,答道:“是啊,我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由于害怕那家伙报复,就去了。我从运输局后墙翻进去,找到了调度科,当我拍完照要走时,结果碰上了那俩小偷,为了尽快脱身,我只好把他们放倒。后来,后来就撞上了你们。”
年长军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双眼紧紧盯着谢龙华,似乎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谢龙华心里一阵发毛,他喃喃说道:“解放军同志,我交代的句句都是实情,如有半点假话,您怎么处置我都行。”
年长军人摇摇头,说道:“句句实情?我看不见得。虽然你讲得很精彩也很动听,但是,谎话就是谎话,它不会因为你说得精彩而变为真实。我可以告诉你,在你的故事里面,有两处出现明显破绽,而这两个破绽足以推翻你前面所说的全部内容。怎么样?你是从实招来还是继续编故事,如果你要还编故事,那对不起,我没兴趣听了,你自己去掂量一下后果。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如同晴天霹雳,谢龙华被震的顿时慌了神,但仅瞬间他又恢复了镇静,心想:“他是在诈我呢,还是我的话中真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地方?或者说他们早就了解我的底?不管他,无论怎样,我都要以不变应万变。”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很快就到了。
年长军人一拍桌子,严厉地问道:“听着,时间到了,你是招还是不招?”
谢龙华愁眉苦脸地说道:“解放军同志,我刚才说的句句是实情,真没有骗您,您还让我招什么?”
年长军人冷笑道:“看来你是死不改悔了。好吧,我问你,我们对待罪大恶极的特务会怎么处置?”
谢龙华想了想,答道:“我想会枪毙。”
年长军人立刻又追问道:“好,那么对待小偷小摸或打架斗殴又怎么处置?”
谢龙华突然心中一惊,他已经意识到对方说话的意图,心中暗叫:“不妙,这下可落入圈套了。”
他结结巴巴道:“我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哼。”年长军人冷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完全知道作为一个特务的下场是什么,就像你前面说的那样。现在知道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了?其实道理很简单:当你知道你打的人并没有死,那意味着你的死罪就可以免,最坏的结果,充其量也就是判个一两年刑,若是你认罪态度端正,说不定仅仅受到个批评教育,连牢都不用坐,而你也知道做特务是可能被枪毙的,所以,你难道会因为害怕别人的举报而宁愿选择刑罚更重、更为危险的事情去做?不要再演戏了,要想圆谎难度是很大的。”
谢龙华无言以对,他暗自痛骂自己:“真是蠢蛋,怎么这么大意,让对方抓住了要害。”他脸上的汗一下子流了出来。
“还有,你绝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这点,不仅是从你制服那两个小偷的过程能够看出,更重要的是,当你发现危险到来时,你非常迅速就把所有作案工具藏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为了保护工具不受损坏,还专门套上了一个塑料袋,以便你再回去取,如果你还能回去的话。假如你仅仅是一个小偷,就不会做得如此缜密,小偷通常是把得手的东西迅速扔掉以示清白,而不会在如此短时间内还对物品细致处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根本不是出于无奈,而是有计划有目的地窃取国家机密。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年长军人义正词严,目光如刀锋般戳进谢龙华心脏。
谢龙华心中暗自佩服对方得分析,听到对方发问,他索性装傻充愣,说道:“同志,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我交代的确实是实情啊。”
年长军人扭头和旁边的年轻军人耳语几句,然后站起身说道:“既然你要顽抗到底,那么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说着走出门去。
青年军人瞪视着谢龙华,严厉道:“谢龙华,由于你非法窃取国家机密,而且拒不交代你的犯罪事实。现在我宣布,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谢龙华死刑,立即执行。”
谢龙华霍地站起身,叫道:“你们不能这样,我是冤枉的。”
门口进来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不容分说就把谢龙华按在椅子上,用绳子把他手腕绑起来。
青年军人瞪视着他,威严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龙华只是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他嘴里呼喊着,目光一直不离青年军人,想从对方表情上一探真假。
青年军人绷着脸,一挥手,对士兵命令道:“带走。”
谢龙华不禁慌张起来,大脑高速运转,心想:“这不是动真格的吗?要真是这样,我岂不是成了理查德·佐尔格那样屈死在自己人手上?我要不要说出真相呢?不行,这次考试领导再三强调要完全按照实战出发,否则就算失败,不到最后一秒钟我绝不能吐口。”他咬紧牙关,索性不再说话,任由两名士兵推搡着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此时,天还未全亮,楼道里一片灰蒙蒙的。
刚拐过一条走廊,迎面站着三个军人,谢龙华走到跟前才发现,其中一人就是刚刚审讯他的年长军人,另外两个却是他认识的军人。
谢龙华一愣,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其中一位已经大笑起来,他操着浓重的四川音打趣道:“林川同学,我们来劫法场了,哈哈哈。”空荡的楼道里传来一阵阵笑的回声。
谢龙华就是林川,他刚刚完成一项极其特殊的毕业科目考试。考试是从长途车上窃取文件开始,一直到适才审讯结束,一切全是处于仿真中。这里面,除了与林川在火车站接头的那个矮个男子是临时客串的军人,以及这场审讯是经过事先安排,其余都是在所有人毫不知情下进行。即使那些在运输局负责抓捕林川的几名军人,也仅仅是被通知去抓坏人,而那两个小偷则完全属于误打误撞,为林川的考试增添了一段小插曲。
在这场考试中,林川被告知,他除了危险动作外,可以动用任何手段来达到考试目的,但其自身也可能因涉及到违法行为被公安人员真正逮捕,或因有敌特嫌疑而被击毙,没有人能够救他,除非他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一旦“招供”,他的考试就算失败。
审讯他的那位年长军人笑呵呵地走上前,看着林川还未适应过来的表情,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林川同学,你现在可以放松了,考试已经结束。对于你的表现,我还是比较满意。”接着,他又对黄教官说着什么……
林川长长吁了一口气,集训四年来的酸甜苦辣随着年长军人一句话,立刻化为难以形容的自豪。他没有欢呼雀跃,只是让大脑在这片刻之间慢慢地感受着四年来凝聚成的这一激动时刻……
五、男儿身手谁与赌
唱片机播放着施特劳斯圆舞曲,十几对年轻学员们像模像样地在食堂临时搭设的舞池里上交际舞课。
王珏的舞伴是一个身材较矮胖的男学员,叫朱崇礼。王珏个子高,跳的是男步。朱崇礼尽管不喜欢女步,无奈个子矮,只好听从教官分配跳女步。舞曲刚过一小半,朱崇礼就不乐意了,嘴里念念有词道:“老兄,行行好,千万别踩我了,有什么仇你尽可能往我身上招呼,我保证不还手,别老对一个地方下家伙。我脚面上那块儿瘀青自从和你搭伴后,不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大了。”王珏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去去去,你那破脚什么地方不好待,偏要伸到我脚下,每次硌我不说,还老使绊,再说你也没少踩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娇气的舞伴。”朱崇礼回嘴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舞伴?你那双脚是怎么长的,简直就是熊掌。看人家林班长也是跳男步,小张就没有挨踩。你就不会低下头看着走吗?”王珏不依不饶地说道:“废话,我们是跳舞还是低头捡破烂?教官要求抬着头跳,就你事儿多。”
俩人一直拌嘴到舞曲终了。
林川走到俩人跟前,歪头看看王珏又看看朱崇礼,问道:“我就纳闷,你们俩人又不是谈恋爱,跳舞的时候怎么那么多话?”
朱崇礼指着自己的脚,龇牙咧嘴地说道:“班长,我算是倒了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笨家伙,交际舞课别说及格,再过几天恐怕我的脚都要残废了,我强烈要求换人。”
王珏没好气地说道:“靠边儿站去,就你那熊样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正好,我也烦透你了,趁早换人吧。班长,你去和教官说说,只要不是朱崇礼,随便什么人当我的舞伴我都能接受,实在没有人,我宁愿抱一个木桩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