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对沈从文先生的片断回忆
从一九八〇年八月认识沈从文先生,到一九八八年他去世,整整八年间,每次我到北京,大都会约同沈从文先生的亲密助手王先生和王亚蓉女士登门拜访。八十年代初中期,我的主要工作是编辑事务,上京的次数固然多,每次停留的时间也较长,常有机会去拜候沈先生。上了沈家,不管有事无事,谈正事还是闲聊,总耽搁好几个小时。当时不懂得珍惜,未曾记下来,所谈内容不免淡忘了。但是一些记忆还是深刻的。
头一回见到沈从文先生,就令我感悟了文学的本质。
首次上京,其中一项工作是将刚刚出版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样书带给沈先生。在王先生和王亚蓉女士的引领下,来到前门东大街的沈家。一进门,穿便服的沈先生从厅中的床沿上下来,一边忙找他的布鞋,一边忙不迭向我们打招呼。团团的脸满绽着笑容,神情稚朴而带点腼腆。说话轻轻地,不带一点酬世味道。倒是浓厚的湘西乡音,要王亚蓉女士穿插着说明。王女士说明时,沈先生总是含笑望着我们,眼神带感情,神态活像个稚童。
面前大名鼎鼎的沈从文先生,给我的最初印象:纯真、诚挚、和悦、自然。刹那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一句古话,从心里蹦跳出来。作家与作品间连带着的文学本质,似乎一下子也透露出来。日后,与沈老接触多了,读他的著作多了,了解他也多了。到现在,要概括我对沈先生的认识和感觉,还是初见时所得“赤子之心”的印象。人的直觉有时很玄妙,也很准确。在此以前,沈先生的文学作品,我读得不多,兴趣也不浓。关键是对他的文学思想境界认识不深,不懂得欣赏文学作品似平凡中的卓越、似平淡中的波澜壮阔的道理。自己的兴趣是近代思想,连带对近代文学的认识,总倾向从史学的角度去阅读、去理解,这是念历史的癖性。不自觉地,也对文学性质的理解变得狭隘了。
一个生长于湖南边陲之地,整日与大自然打交道的野孩子,青年时代混迹于龙蛇混杂的军旅;忽然灵光闪动,只身远闯人文荟萃的北京,浪迹于文学园地。三十岁后名气渐显,奠定在文坛的地位。中年由作家而晋身大学教坛,一身而兼作家、教授和文学刊物主编多职,享誉日隆。一九四九年后打入另册,离开文坛,担任故宫博物院的文物讲解员,用他的话说,就是“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学了十年”。几十年阴晴不定的政治空气下,他长时间绝迹于文学界和教坛,苦心孤诣,自甘寂寞,从事文物的研究。这样曲折的人生过程,这种甜酸苦辣的阅历,在沈先生的行止容貌上,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应有的世故和沧桑的印记。年过古稀,仍然一派纯真,真是不可思议。这种纯真,没掺入一点造作,又不同于长于富贵、少不更事、不通世务的天真。沈从文先生保持着的,原是一颗赤子之心。
顿然,我明白了,只有这样性灵的人,才会成为头等的文学家。沈先生头一回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天生的文学家。举止以外,他谈事情总像讲故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几十年间,见过不少不同的文学家,再未有人给我留下近似的印象。想象中的曹雪芹,也应该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物,才会饱历世变沧桑,穷途潦倒,仍意气岸然,钟情山水,游于众艺,才会宠辱不惊,成就《红楼梦》这样的人性刻画深刻而仍满溢性灵的伟大作品。
八十年代开始,我猛然醒觉,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别有天地,自此踯躅寻觅,至今不休,沈从文先生便是启蒙者。
我参与沈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出版,已是后期的工作。中国向以“衣冠王国”自居;但是,不要说普通人,纵使人文学科研究者,对几千年的衣饰流变,各类织染技术、纹样艺术,可以说是不甚了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具体内容和见解,不仅让我大开眼界,而且,该书主题虽云研究中国历代服饰,涉及的却是中国文明史的方方面面。沈先生通过服饰的研究,同时疏解了中国文化上不同层面的诸多问题,提出众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该书对我最大的冲击,是启动我转换研读中国文化历史的观念,领悟了“虽小道亦有可观焉”的道理。一直以来,我们所关注的文化史,其实是中国学术思想史,或者是中国哲学文化史,甚能笼罩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全方位揭示文明进程的文化史。
与沈老聊天,时时可聆听他从物质文化方面去认识中国文明的见解。现今仍清楚记得,大概是第二或第三次见沈老,晚饭后,在他们位于朝阳大街吉兆胡同的研究室,沈先生联同王先生和王亚蓉女士,为我们几个门外汉,透过投影器,演示刚刚挖掘出来的江陵战国文物。当晚,沈老兴致勃勃,为我们解说。他的全情投入,相信就是十年故宫午门上作讲解的样子。虽然我对文物的认识仍是模糊,但因沈老一晚的讲解,对春秋战国时期楚文化的发达,对楚民族与楚文化构成日后中华民族和文化的重要,印象深刻。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如何传承又如何壮大的问题,自此在我脑中萦绕。
当晚与沈老的不少对话,都记不住了。其中一问一答倒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问沈老,何以衣饰纹样,在战国时期的楚,其艺术已臻这么高的水平?沈老回答,这样的服饰纹样的设计者,不是日后我们所理解,是出于一般工匠之手,而应是出于当时的高级知识阶层,是当时文化艺术的最高表现。看过了楚的衣饰图案,听了沈老的话,我冲口而出说,我们以往读《史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语,曾理解为楚人有着南方之强的特性,有复国的决心,强调勇武。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背后原来是文化的自信。这样的一个晚上,真是当头棒喝,从而使我理解到中国文化史绝不囿于文献,绝不能局限于文化哲学的范围,而是自有更宽广的天地。这是启牖我日后走上要从物质和艺术文物等诸方面,要从眼所及的事物和山川环境,去认识中国文明的途径。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开窍。我们检阅沈老的著作,自五十年代,他已不断著文倡导“用文物知识和文献相印证,对新史学和文化各部门深入一层认识,才会有新发现”,“五百万卷书若没有人善于用它和地下挖出来的,或始终在地面保存的百十万种不同的东西结合起来,真的历史科学是建立不起来的。”(《文史研究必须结合文物》,一九五四年十月)
同时,沈老竭力倡导“古为今用”,要让文化艺术普遍深入社会大众,以让传统文化艺术转化成新工艺。他这种种见解,放诸五十年后的今日,依然振聋发聩。与沈老谈话内容虽多淡忘了,但是如何保护好中国文化,如何令中华文化艺术让更多人认识,一直是沈老所关心的话题。
沈老是近代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同时也是一个卓越的学者。大多数人关注他由文学转向学术的理由,但我个人更重视两者间他在思想精神上的汇通:对人的自然生命、民众真实生活的终极关怀,对根植于生活的思想感情和文化艺术的执著。从这里,我们就容易理解他自撰墓志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的含意。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二〇〇二年十二月
文物历史世界的沈从文
——从人性的光辉出发
经过了几十年的沉寂,文学家的沈从文,重现光芒,再为世人所认识。
吊诡的是,自解放后直到一九八〇年整整的三十年间,沈先生虽然退隐文学创作和文学教育,他的声名仍然以文学而让世人怀念。二十多年前,我先是从文物历史学家认识了沈从文,再从文学家去认识沈从文,然后是全面地认识沈从文。沈先生下半生在文物历史研究中,创获饶多,成绩卓越。他的代表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该方面学术研究的开山之作,也是传世之作。他的文物历史研究的成果,一如他的文学创作,透现了他独特的生命哲学和思想。
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物历史的研究,沈先生都有未完成的大作。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文化成果的存殁去衡量,不无遗憾。但是,他留下的文学创作和文物历史研究,已充分贯穿着他对于人的生命、人类的人文化成的终极关怀和了悟,只要我们对之有足够的认识和理解,相信沈先生也不会有太大的遗憾。这就是他生前自题墓碑“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的遗愿。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起,沈从文先生离弃文学创作,一头栽进历史文物的研究中。对沈从文先生这种人生的重大抉择,最普遍、最合理也最被认同的理由,是时移世易,是出于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扞格的无奈。这无疑是事实。但是,对沈先生的转变,只停留在这种程度的认识,是不足够的,不圆满的,也有碍对沈先生人生思想的整体认识。
沈先生对自己人生道路的改换,不同时间不同场合,曾留下了若干夫子自道的文字。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次自我检讨中,他说:
要我重新写作,明白是对我一种极大的鼓励。但是我自己丧了气。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之中,恐怕出差错。也对“做作家”少妄想,且极端缺少新社会新生活经验。曾试着写了个《炊事员》,也无法完成。所以,还是希望回到博物馆服务。(《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十二年后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的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他访问美国,在圣约翰大学演讲中说道:“我才学习了二十年,社会起了绝大的变化,我原来的工作不易适应新形势的要求,因此转了业,这就是近三十年来,我另换了职业的原因。”对此,他更作了详细的说明:
我借此想纠正一下外面的传说。那些传说也许是好意的。但不太正确,就是说我在新中国成立后,备受虐待、受压迫、不能自由写作,这是不正确的。实因为我不能适应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转到研究历史文物方面。从个人认识来说,觉得比写点小说还有意义。因为在新的要求下,写小说有的是新手,年轻的、生活经验丰富、思想很好的少壮,能够填补这个空缺,写得肯定会比我更好。但是从文物研究来说,我所研究的问题多半是比较新的问题,是一般治历史、艺术史、作考古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机会接触过的问题。我个人觉得:这个工作若做得基础好一点,会使中国文化研究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对世界文化的研究也会有一定的贡献。(《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
一九八一年沈先生在湖南省博物馆的演讲《我是一个很迷信文物的人》中也曾说道:“我的思想比较落后,也许是严重的落后吧!所以到了解放以后我就离开了写作,又不能作空头作家呀!因为没有生活,思想又比较保守,一下子适应不来了,就转到历史博物馆工作。”(见王亚蓉编《从文口述——晚年的沈从文》,香港商务印书馆二〇〇二年)落后不落后,是一种价值观,在解放后的新意识形态和新价值观下,沈先生不能不受影响,不受冲击,也不能不在此基点上评估自己。以上所征引沈先生的夫子自道的说话,从一九六八年到八十年代,虽遣词用语的轻重、婉直、详略,容有分别,基调是一致的,是依本心感受的表白。既不隐蒙时世易转后的不适应,不愿做没有自己切实内心感受的“空头作家”,也透露了自己文字志趣的别有怀抱。我认为对沈先生的转变,不必深文周纳。同样的另一个例子是梁漱溟,他当年触怒毛泽东,毛逝后而梁复出,已没有太大顾忌。梁氏回忆评说此故实时,说:“当时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指毛泽东)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梁氏年轻时考不进北京大学,后却由当时校长蔡元培聘任为教授。此中过程,梁氏说来也很平实,了无自矜和夸饰,无世人多少期待的传奇!慷慨激昂,抗命以争,坚守己见,固是勇者。能人不知而不隐,不随世情潮流而俯仰,如实道来,坚持定见,无所夸饰,更需要大智勇。所谓轻富贵易,轻没世之名难。由此观之,可称为大智勇人物,梁、沈庶几近矣。
沈先生离开文学创作,离开文学教育,改朝换代后的政治社会的转变是关键。他的抉择夹杂了恪于形势而主动争取的两层因素。对此,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先生对此有相当合情理的分析。沈先生晚年的另一亲近弟子王亚蓉女士说过“只感觉先生的过去和现在是有连贯性的”,虽然王女士没有进一步解说,对她所说,我自认很了解。无论接触沈先生本人言行印象所得,或读他的著作,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