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锦言需要这个,也擅长这个。宴会。自助餐有点像不会新潮的女人大庭广众下穿上了过于暴露的衣裙——众人穿梭往来,看似优雅地举着杯底一点红色的液体相互问候致意,对食物并不在意。梁继生一手拎酒瓶,一手拿一只茶杯在人群中挤来撞去。周紫依的嘴像事先给输好了程序的播放机,只要不断电话就倒不完。衣裙的每个皱褶都仿佛捎带了别人的家庭秘密,与身旁一位皱纹里隐藏了欲得知这种秘密的渴望的女人一相遇连小语也顾不得了,两个女人的嘴越动越快,脑袋越凑越近,旁边一位男士也加入了她们的秘密世界,女人记下了那些趣闻、小道消息。小语坐在一堆盘碟前将一颗核桃仁吃了半点钟了,相比大人的喧闹,这个扎辫子的男孩安静得让人看见了会于心不忍地要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小辫子。钟锦言两根手指夹挑着一只酒杯,一手插在腋窝处,被几个装模作样的人物围在中间兴致勃勃,谈笑风生。
“是哪,大家都在盼着这场风暴过去。”一个下巴处一波三折脸色红润得仿佛刚从舞台上下来的中年人跟钟锦言碰了下杯子后仰头饮尽了杯子里的液体,液体流进喉咙的通道去的时候,他向锦言亮亮杯底,锦言便又唇贴着杯壁抿了下嘴唇。
“是哪,急不得呀,锦言,你可是市里的功臣人物,你的旗子可万倒不得哪,你那旗子若倒了,上万名的下岗人员你让我安排哪去!锦阳家园到时市政府——”
“钟锦言!要不是你的面子——噢?不介绍一下领导们?”梁继生凑到那群集体将左手伸过去夹在右腋下右手指夹托着一只酒杯的人堆里。
杨书记、市政府冷局长、某办公室张秘书长、王科长,这是秘书长的朋友,小邵女士。那是老张,小孙,这是我们公司的仇副总。还有那位是——“我叫麦伦。”自称是麦伦的人伸出双手与书记局长们再一遍地握手。
“——这位不用我介绍吧?你们翟主任。”“啊,主任好,各位领导好。”梁继生把后背贴给那位被职工私下里称作“老贼”的主任,正面对着麦伦。
“火车头上我还真没上去过,”麦伦被梁继生逗开心了,热络地与梁继生交谈起来。局长、秘书长则转身对着别墅墙上的西洋画指指点点,一副拉斐尔是他上铺兄弟、迭香是他光腚时玩伴的劲头争执不休。其中一人猛记起某事来,迭香便继续贴紧了墙壁,而他们已背过身去,秋天到了,哪的风景宜人,哪的疗养院又有了新的设备和花样呢?
“胭脂岭就是人间天堂,极景胜地。”一个声音猛生生插进来,众人被迫转向这个听来有点初来乍到的嗓门。“这位是黎明。”钟锦言向众人介绍喜欢猛生生插话的男人。众人马上探究地盯着他,男人被这番探究的目光倒吓了一跳,紧贴着梓莲的臂膀求助地说道,“是我,我是黎明。”
“我大学同学,旅行家——嗳,你说你才从哪来?”
黎明似乎有些为难地捂了嘴咳嗽。“就从胭脂岭来。”梓莲替他解围,说了一堆他的成就地位才智之类的话后便与黎明先生窃窃私语。梁继生这时转过身来。
“笑话,那地方好?我来来回回跑了十八年车了也没见得那一带有什么好。”“有些地方还是好的,比如说胭脂河,当地的村民平均寿命都在一百岁以上,那里的水质土壤还没被开发者注意到,迟早有一天——。”汤树不知从哪冒出来。站在那可没有那么好的亲和力,即使他今天极尽修饰仪表,穿了只在锦篱公司需要家属参与的大型宴会上才穿的礼服,皮鞋是专意在锦篱大厦男士专柜买的。
说起来胭脂河他是有无限的回忆和感情在里头的,他参与了胭脂岭修建铁路的工作并在那条线上跑了十年火车。他对火车和钢轨以及那些线路是最有话说的。
谁知梁继生率先给了他一个背影,转身和麦伦谈一些彼此感兴趣的事,政府、时局及海城的街头巷尾与火车和钢轨之间他们更倾向于前者,所以他们也都转过身。
“有能耐再试试!再说一遍!老子还没……”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大厅里的喧闹刹时噤若寒蝉,灯光却忽一下显得明亮起来。人们看见麦伦打得过多的发胶都溶化掉了,头发一缕一缕地散开,中间的头皮像半只鸡蛋从一堆被风吹散的荒草丛里探出来,两只眼珠子眼看就要瞪出眼眶了:“有不同意见你可以辩解,骂什么人嘛!难道我说得没道理——你是狗东西!”
“你那也叫说话啊,爷爷今天教你怎么说话!”“我告诉你,我是国家公务员——”“我看你就是个孙子!”
人们远远地观望,以深信这出戏一定会出现高潮的自信目光。有人喊着打110!报警!
麦伦只感觉到一个人影拼命拖住梁继生双臂,他甚至没仔细那是个女人,他太专注于一个时机,就在梓莲扯住梁继生手臂的瞬间,麦伦从左侧挥出一只竭尽全力的拳头向梁继生那只硕大的鼻子砸去,我感觉到拳头擦过梓莲的额头。
“哎呀——”女人们捂住嘴,大张着双眼。几位拉斐尔和迭香的兄弟转眼间都不知哪去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向几欲倒地的梁继生扑过去——钟锦言厨子都带来了就是忘了带几个保安过来。人们欲往外飞奔的脚步却往大厅中央挤赶。人们就是想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汤树,快让他住手!”“梓莲,快阻止他们。小朱,快拉开呀,没长眼睛呀!汤树——”汤树像刚从在高空高速旋转的飞机上下来似的在大厅里转了几个圈,大叫着“梁继生!”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到他的喊叫,他看看钟锦言,只好拿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斗志过于昂扬的勇士中间,从各个角度呼啸的拳脚雨点样密集地挥向汤树的脸,脖子,后背上重重的一拳,大腿上被谁踢了一脚,这一脚太用力了,汤树倒了下去。
翟主任的脸在人群里闪了一下,梁继生被女人团团围住,他后来才记起,那是几个麻友。我捂着被麦伦拐了一胳膊的脸颊看到温良走过来,扯住梁继生的袖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猛兽一样的梁继生终于安静下来。麦伦正面向墙壁擦拭脸上、身上的污渍,血渍。
“杨记者呢?这么有价值的新闻还不赶快报道啊!”人群里不知谁在寻找着姝缦。
“打架啊,快来看啊,哈——”钟吉尔和他的同学猝然从门外涌进来,兴高采烈地伸长了新鲜稚气的脖子。
“唔,已经打完了,没劲。”一个尖细的嗓音嚷嚷着。周紫依从过道那头走来,看到温良的背影。“梓莲,他们怎么回事?天哪,你的鼻子!我得问问温良这小子去!”“回来!”梁继生怒斥住周紫依。温良在玻璃门外回了下头,书记的目光正追着他,温良便向他们站立的门厅里走进来。他走向姝缦。他打算劝她回娘家却不知怎么开口。
“梓莲哪去了?打扫打扫,嗳!我们的促销优惠政策还没向大家宣布呢。名单呢?小礼品已发了!剩下的退回超市,还有这些饮料。纸巾也收回去吧。小朱,开车送……”
十
我们谈谈?可以的话请你坐下来。谈什么,说吧。你说——我有做错什么吗?你觉得呢?
我是说对你,我对你有做错的地方么?
……看在梓莲姐的份上,别再欺负他了,你心里很清楚,他——别跟我提那傻子——那你有吗?
……你什么意思!姝缦,我们能不能不争吵?那个变态都比我幸福——你真卑鄙,他是你朋友。好,很好,我卑鄙,你就为这个跟我吵架吗?哦,是,他是我朋友。大家都是朋友。
我说过,别指望我什么,如果你遇到合适的人了我们可以离婚…………你耍我是吧?我们结婚才五天!我们可以不找借口?对我你到底抱有什么样的心!
她起身,抓过电视机上的一只烟盒,她不知道它早空了。她走进卧室拿了些钱准备下楼。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来,甩到茶几上。他的双脚交叠着搁在烟盒旁。她穿了拖鞋开门而去,门轻轻掩上了,那一系列的动作甚至都不带点力量,这让他受不了。他呆呆地坐了一阵,起身,随着她刚才经过的路线,进了卧室,又走出来,走到她刚才伸出一只脚准备换鞋的地方,他望着茶几上的香烟。他抓起烟灰缸,向地板砸去。
他等了很久,她没回来。窒闷的气味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不知他出车的时候她都在家干些什么。看样子她根本不在家。她没把这当成家!但她的的确确是个宅女。她不会打牌,不会去任何一处可能的地方逛荡,他无法弄清楚她究竟在哪里。
他开始打电话。这是他的习惯,不管在出车途中还是在家休息时,只要姝缦不在身边他就有打电话的冲动。
“你又欺负她了!前天晚上他们等你们到半夜——”总这样开头让他的情绪一下就从灰暗里亮起来。“她又找不见了?这点小事自己解决”这个声音起初令他不自在,后来开始盼望。拨通的瞬间,他的心会那么不经意地荡一下。电话总被她正好接上,这让他马上松下一口气来。明显他不用藏着掖着,胸中的郁气一下就没了。
他忽然觉得她的身份就像是姝缦的一个替身,不过是一个被驯服了的姝缦。从她们身上找不到一点共同之处。彼此不亲近、不鄙视也不仇恨。电话往来中他慢慢看清了她。她也打给他:家里的水管裂了;换了家具,过来帮忙;周末劝姝缦来家吃饭,劝姝缦回报社上班,等等。
“对了,你叫什么,呵,文濂,这回记住了。”“给她时间吧,你知道她那个人——可以拿生命一拼……哦,我是说她陷进去太深了,你得帮她,哦,抱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十一
门外站着的人令他意外又慌张,他从未称呼过她什么。他根本没打算要请她进门。
“姝缦在吗?”她的脸颊沉静得有点苍白,就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有种预感,接下来她会道出一件令他为难的事。他没有回答她,而是伸出手腕看了看表,“呀,都快十二点半了,我还得候班去,你有什么事给她打电话好吗?”
她愣在门外,看他返身进门,穿了外衣又出现在门口。“要不,你进来坐吧,我也说不上她去哪了。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她只好跟他一道下了楼,他大声地问她梁继生回来没?你那个男孩叫什么?哦,小语。她往右边的48号走,走得理直气壮。
温良又接到文濂的电话。他放下正吃的牛肉面,往公车亭走。二十分钟后,温良终于赶到了师家涮锅楼。
文濂说她都饿饱了。“我看见姝缦了,失魂落魄的。莫非你已开始养小家了?”“如果你同意我这就另添砖加瓦”。
“再耐心点吧。”“我娶个农村小媳妇还有口热饭吃,我这辈子别妄想了!她只是跟我玩玩罢了。”
“男人报怨起来真恐怖。我叫你来是——商议建立小家的事?”
“正经点,我是想想提醒你,姝缦她人其实挺好,只是她——有时候,你得帮她,也等于帮自己。”
“什么话!你让我怎么帮她,我看她根本没打算要跟我结婚。她对那个变态也比对我热三分。”
“他昨晚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她指的是他岳父。文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茶水难以下咽,她容那口水慢慢地滑下她的喉咙才让嘴唇离开茶杯。“我劝你不为别的,只为我自己呆在那个家里能够安心些。”
“莫名其妙。你搞搞清楚,我对她一心一意,可她呢?”
文濂吞几口锅里沸腾了半天的菜,没再说一句话。这也与姝缦不同,姝缦的胃似乎不拿食物充填,她靠香烟咖啡和电影还有一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基耶斯洛夫斯基她可以翻来覆去地看。她就靠那些活着。
温良盯着她,两个面影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她的确是她,而她只能是她,或者说,姝缦谁也不是,甚至不是她自己。
温良给我打电话,要我帮他请假,有美女陪着,不想出车了。他拖住文濂在一家咖啡馆呆了一下午。从咖啡馆出来后他们一同往贤聚小区走,他仍在喋喋不休,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走到拐角处的铁门旁,他站住了。对她满含深情地说了声谢谢,他感觉好多了,如此又感觉姝缦的确没什么错,也许回去还可以继续一阵。
“你用不着谢我,我不是为了别人,我只为我自己。”
她的这番话令他思索了很久,突发的好奇心甚至盖过了一颗被委屈和报怨折磨日久的心。
“帮帮她,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说。“你说她这话什么意思呢?”在庙庄会车时,温良在二道线上探出头来讲与文濂那个女子的会晤及交谈。我们停车七分钟。
十二
“还睡啊?快快,起来——啊,是,我交给黎总了,是他拿走了啊……”梓莲纠七绞八的电话使我无法从睡梦里马上清醒。
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已过了梓莲上班前约好去医院的时间。我擦了把脸下楼慢条斯理地往外走,低头看皮鞋可擦得干净,着装是否整洁,梓莲很在意这个。一辆出租车无声地挡在眼前。“快点快点,上车,我在医院门口等那么半天。要不来接你,晚上八点你还赶不到。这阵钟锦言不在,一会她来了我就没时间陪你了。快快,少爷,哦哟哟——”
爬上市二院四楼的楼梯,我喘气如牛,真不好意思讲出来——我的确紧张极了。梓莲牵着我的手走进挂着“牙齿校形、烤瓷牙”牌子的诊室。周紫依捂着一只大口罩跟梓莲开了阵玩笑才端举着双手示意我张开嘴。
“就你稀罕,看个牙还得带个保镖。”
一名男子躺在无影灯下唱歌一般呻吟着,周紫依说好了,还呻吟个啥,你可以起来了。“男人咋都这娇气了,听听你都叫了半小时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医术不好,都你这般地叫还有人在我跟前看病不!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