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伦。不是卖,随便你怎么写,不,麦子的麦,好好,那就弄,是你没问清楚啊,啊?多少?咋这么贵?能不能少点啊?哎哟哟。”麦伦捂着半边脸颊走到桌子旁,看周紫依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他的姓名住址以及本次诊疗费。他又那样唱着呻吟起来。
周紫依怒目斜视,从从口罩下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上医院还讨价还价!赚贵别来啊,小诊所多的是,去看啊,看得掉光了再来!”“哪交费?就是贵嘛。”“就交这。”“交这?”“你要到一楼交也行,你先去挂个号,再交这个诊断费,还有……”“不用不用,交这,就交这。”
麦伦嘟哝了一气往外走,周紫依装没听见,从抽屉中取出一只布袋子,将一沓人民币收进去。“姐,你也太黑了吧?”
“他是麦伦。”“麦伦是谁?”她们同时问。
周紫依取下口罩,去里间洗了手,让我躺在那张灯光照耀下的特制床上。“不黑我能活吗!”两个戴安全帽的民工冲进来说该他们了,“他比我们后到啊。”周紫依头也不抬地说外边等着去,我想爬起来被她一掌按下去了。“德性。”不知她在骂我还是骂民工。我捉住梓莲的手。
还是她治过的那颗牙,被她又钻一阵撬一阵地弄得我差点死过去,我掐着梓莲的手不肯放松,周紫依手中各式各样的凶器让我感觉到恐怖。我以为快要死了,轻轻呼喊那个不被人发现的名字,想着那个紫色的夜晚,“林肃!”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让我失去心跳。“我知道你叫林肃。你把我这当产房了!”周紫依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把钳子。我感觉到一双手紧紧地抓牢我,像一直以来那样我紧紧地攀着这双手。我不知她们在谈论什么。梓莲抚摸我额头的手渐渐失去了温度。
“真受不了你们,将来让他代你生育好了。哦,真不该提这事。说到这我倒想起来了,有个同事认识个专家——好好,皇上有病也得治哪……起来!睡舒坦了?梓莲哪,处方我不用开了,你下去随便买点消炎药,交四百块行了。”周紫依手插在白大褂的两只大口袋里,背靠着办公桌休息。我舔舔那个针尖大的洞,被这个数字震得清醒过来。
“少爷你去里面洗洗手,紫依姐,我从单位出来没带那么多。”“没事,你跟我谁是谁呢,下次补上。前天多亏了你,要不是那笔钱梁继生怕还回不来呢,那伙人只认钱,温良那小子都没容张开口,到底你比亲姐妹……”“那可是公款!你就别再嚷嚷了,给钟锦言知道我就完了!得想个法子赶紧补上。”
“啊,好,不提,咱不提这个。观察三天,三天后再来,让他自己来就行了,看你小心得,怕我吃了他!再治疗几次,不行了我们做烤瓷牙,给弄质量最好的。行,你就放桌上吧。对了,梓莲,今晚你接一下小语,小刘请客,啊,你接不了让林肃接一下。哎呀,那死鬼,我哪天能见着他的人怕我也快死了,我能怎么着?多亏有你这么个姐妹,你说气人不气人,小语老被那吴……”
十三
我不想说很多火车上的事,你一定深有体会当一个人对不得不从事的职业厌烦时的一切症状。我想讲讲我的妻子,我的朋友们——你已经认识了。在我三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只有他们是我即使失去了生命也还在怀念着的。我的生命很快就结束了,这点我早就知晓。
十四
五点半,梓莲打电话嘱咐我早些去接小语。我不等她说完话就挂了电话。她总能摆得出一条振振有词的理由说她会回来得晚了。有应酬,要做账。无非如此。无非她想摆脱我。这个电话令我睡意全无,从床上爬起来我花了些功夫。我慢慢穿衣,衬衫,我揪扯掉领带,套上袜子,外裤。我盯着手机。听上去她比周紫依更像小语的母亲:给他洗手,洗脚,给他水喝——她有意忘了遥控安排我的晚饭。
听从她的指示,我没来得洗脸,赶在别的家长之前从幼儿园接了小语,这让他小脸上很有光彩般。我们从那个窄巷子里出来,向大门口走去,两旁的槐树像一个有太多经历的妇人,容颜深重,我不喜欢过于浓烈的东西,我喜欢看它变黄变枯萎了,最后,一天天,一片片像告别生命的蝴蝶从高枝上跌落下来,化为尘土。我幻想奇境,沉默地走路。真奇怪,小语那孩子更沉默,走得几乎无声无息。这种无声无息使我意识到冷落这小子了。身边飞跑过无数闹哄哄的孩子。
我问他想吃什么,他左手紧攥着我的一根手指,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像堵住了他的话。在门口拉面馆我要了两碗拉面,小语吃了几口便不吃了。我跑出去叫了些羊肉串,梓莲不在时我就这么照顾自己的,吃不下面时吃羊肉串,吃不下羊肉串了吃拉面。我几乎没有挑剔心,但我很容易陷入某种习惯。我的胃它很像我这个人或者我这个人就像我的胃。有那么多可吃的东西,可我一点也没感兴趣。梓莲不停地翻看菜谱,还得不停地说她的歉疚。“我实在抽不开身,这就给做饭啊。”
他看看盘子,又看看我,然后摇摇头。那孩子像一个旅途中走路的人,平静安祥得让你羡慕。即使身边发生一次大爆炸,他也可能会以那种神情望着你。
他妈妈可是个让看了心生急躁的人。她频频求助梓莲这似乎天经地义,梓莲也是一呼就应。我也只好假装开心地协助她。
“这次我真跟他离婚!”“梓莲,我的亲妹妹,多亏有你了。”
周紫依扑到梓莲怀里痛哭流涕的次数多得让人产生幻觉,周紫依仿佛是梓莲身体分裂出去的一分子,梓莲得时时关照到另一个家庭、时时有高度灵敏的心灵感应以便正巧赶上承接那家人的生活垃圾。
从这张孩子脸上我觉出某种超乎寻常的悟性——他能凭直觉猜测到你的内心,虽然他不善言词。这是成年人办不到的。他一定看出了我心里的委屈和勉强,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太明确的怨恨。他拿两只小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看,尽量表现得安静和乖巧。为了弥补被一个小孩猜穿的窘迫我带他去超市。
像一个父亲所应该做的那样,容忍他攥着我的大拇指在食品货架前转悠,我们停在琳琅满目的巧克力前,我放开他的手,示意他可以挑选。他却拽住我的短裤扯了几下,我随着他的目光转身,姝缦正向这边走来。
我一下窘得红了脸,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生怕此刻我的内心也会被那孩子猜穿而怪腔怪调不知所以地说了很多废话。我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里,我能感受到小语平静安祥的眼睛怜悯的注视。
“那么多,能吃得了吗?”
我低头看时,货架上的巧克力几乎全到了购物车中。“呵,我……”我睃了一眼姝缦。她披了一件紫色的丝质披肩,披肩下开得超过一个限度的领口因为她俯身摸小语脸颊而张得越低了,在中国某导演的电影中才得见的那种乳沟在姝缦的身体上正显现出来。我一下回忆到某个夜晚,我的声音几乎颤抖了,我听见自己莫名其妙地说了声“你冷吗?”为这句话我的脖子都燃烧起来了。姝缦笑着着我,“我们走吧——如果你们采购完了?”
她身上的服装就像她的眼睛一样善变,这天她穿了条短得让人看一眼就要悬心的黑短裤,黑色的运动鞋,这副打扮令姝缦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我不敢朝她看,尤其不敢看她那双眼睛。我们漫步往回走。姝缦拎着的袋子里装有香烟,咖啡,还有卫生巾、影碟和歌碟。高大的槐树漏下飘忽暗淡的桔黄色路灯,撒在人身上像穿透一块色泽灰暗的布的黄金的光。她的脚隔着运动鞋踩踏着水泥地面,无声懒散没有目的——她只是在迈动双脚好保持走路的姿态。
“我们得适应现实生活。”我不知在告诫自己还是想规劝姝缦。“适应?那简直是耻辱!”
一句台词,但也许正是我的耻辱。三个找不到丝毫关联的人行走在布满星星的夜空下。到了小区。她说,“我们一起送他上楼?”
十五
三十八平米的居室内一副败落样,欧洲女人眼珠色泽的沙发太宽太大了,占据了客厅几乎三分之二的空间,上周我和梓莲来时,沙发旁立着个空调,它不知上哪去了。凡是新奇物件梁继生总是第一个享用的人,不过,他只是代人保管一阵,这些物件很快就被人搬走了,成了某一赌友的家什。使人怀疑是否他曾掏过自己的腰包。
看样子周紫依到家有一阵了,她很沉默,少有的沉默,但我们知道她马上会好起来。
“姥姥刚给我打电话了,她不和妈妈说话。姥姥说妈妈和爸爸不离婚就不和她说话。”
有多少人曾劝过梓莲离婚?随处搁着几盆花草,一副已历寒冬的萧条和败容。小语的一架电子琴躺在地上,一堆黄红白的线圈像内脏样地从电子琴的肚子里露出来纠缠不清。墙壁上一只小提琴形的挂钟正一丝不苟地赶着时间的脚步。
“空调刚被人搬走——看看这个家!”周紫依的话说一半猛地收住了。
门外咚的一声响,周紫依去开门。梁继生醉得不省人事,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架回来,高个子将梁继生抛在沙发上便开始在屋里转动。我们看见一个上阔下削的脑袋蠢笨地安置在过分细长的脖子上,这个细长的脖子转动着察看了一阵就离去了。
十六
周紫依跟梁继生整整离了半年的婚,那是周紫依最铁了心的一次。那之前,周紫依家族逼迫她跟梁继生离婚的声音简直逼疯了这个女人。后来,她与那个家族彻底决裂——这并不能挽救梁继生,她现在才算是懂了这点。
半年中,小语几乎成了梓莲的儿子,我则成了强颜欢笑的“后爸”。周紫依原来真有点积蓄,但多年来总是经不住梁继生三哄两骗,全流失在麻将桌、酒店、饭店了。这些细微的账周紫依只给梓莲算过,梓莲觉得她自己承受不了,忍不住给我算一遍,我便也替梁继生算过这笔账。被众人都算过的账是在梁继生下岗那阵。
梁继生在部队当过汽车司机,身边的人都有车了,周紫依一直琢磨这件事,当梁继生无意提出来时,她毫不犹豫就买了辆?与那些家什的命运没什么不同——周紫依深信梁继生还没找到当年那种熟悉的体验车就在某个她不知情的周五过户到了别人名下。
十七
天空蒙被一层厚重的大雾裹住了。我和梓莲的生活开始沉浸在黑夜之中。我能感觉到她正在吞噬着猜疑和得不到答案的痛苦。她表现得依然像过去很多年来那样,像河流一样平和安宁。她的心从未停止过猜测和狐疑,只是这次不同。她抓住了狐狸的尾巴。她依然照顾我,但无法抑制心里的痛苦。最好的方法是逃避。怎么给你说呢,我应该放手,让她去寻找那属于人类自由的幸福和欢娱。
带着将要失去她的苦难我钻过那个桥洞,穿过那条梧桐树的小径去?出勤,出发,坚守,归来——如果没有梓莲,这来来往往的路途还有什么意义呢?
提前坐在驾驶室里等待我的副司机。我盯着前方的钢轨,幻想它们就像我的两只翅膀。我闭上眼睛自在地飞翔,我的翅膀因为梓莲只好沉到地狱中去。自从改革后?我已换了十六名副司机,他们与我搭档几趟车回来就不干了。他们都无法忍受我,我知道。这种时候,我就会记得温良的好。好多危机时刻温良都会提醒我睁大眼睛或自己动手转危为安,虽然我们像夫妻那样总会争吵不断。
我甚至想到了我的父亲,我对他的伤害与他倒下去的绝望。我想到与梓莲迟早要到来的分离。我就带着这样的思念和痛楚出发。我无法保持集中的精力作业,汤树不断地提醒,叫嚷。我不停地喝水。天光穿透云雾,长翅膀的火车穿透天光,穿透茫茫的噪音和绵荡的景物。
十八
一切我无法讲与姝缦,无法讲给任何人。我根本无法说出口。我们一同走到那个斜坡上,夜空仍在头顶,星子们还在高处发出碎金属冷冷的光芒。
开始讲故事。
她从小没了父亲,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痛恨母爱,她觉得耻辱,甚至,总是猝然的一个念头让她推断父亲的死因。大学期间,她拒绝母亲去看她。
他隔三差五地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看她,给她送零食,买衣服,也带她去各种高档饭店吃饭。我散失多年的女儿——他为众人介绍,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她,她相当干脆地叫他干爸。除了钱,她什么都敢伸手向他要。当然,这得避开干妈但有意对母亲显露与他关系的特殊。怎么说呢,他感觉那对母女像一对情敌——她正希望如此。毕业后,他往返跑了几趟成都,与她母亲相当正式地商议之后,她就跟着他到海城来了。她的母亲觉得耻辱但无法阻止她。
当她在海城的车站将手中的行李交放到他手中的那一刻起,她将一颗全心也寄托过去了。她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敌视,但这种敌视是针对这个家的所有成员。她与那另一个人住在一个屋里,形同路人地各干其事。饭桌上她的干妈、那另一个人的母亲一遍遍打那个不会通的电话直到被他斥责。后来,她从别处听说了那件事。她试着对那另一个人好。带另一个人参加各种聚会,然而,令她愤怒的是,那另一个人总能将欢闹的聚会变成战场。那另一个人很快嫁出去了,最后要离开那个家的时候,简洁的新娘、就是那另一个人绕开泪眼婆娑的母亲扑向她,紧紧地拥抱了她,她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抖——正是那时,她知晓那另一个人信任并喜欢她。
“你知道的,有些话不能被用来交谈,有些事根本不能被我们复述!林肃,谢谢你。有你我感觉自己与以往不同了。我们的内心有时候很怪,就像过于内向的孤儿——我们是那种偶尔见一次甚于天天见面的人,你得在生活里学会观察——我从未相信过谁,甚至我的父母。可是,现在,你看,我信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