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善心立刻又大发,这时,桑塔纳正好轰一下起动,轰炸机一样一下弹飞了出去,她的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教育学院对面新开了家老鸭汤馆,黎明昨天带冷局长过来时,楼下一位大爷说这家馆子在七月份总共开了六次张。
“快八月份了?”梓莲被旅行家安排在二楼窗口的位置,对面是个清真寺,圆楼顶的尖塔上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梓莲盯着瞧了半天,不由被这个数字逗笑了。
“你终于回到人间了。”
她真心实意地笑了,真的快乐起来了,可对面的旅行家总是很虚幻的一个影,她看不清的他的眉眼,但总听得到与她的心跳共鸣的他温柔的声音。
他胃口不错,喝了三碗老鸭汤,吃了一盘油乎乎的煎饼。她尝了一口他盛到面前小碗中乳白色漂了几片香菜叶子的汤就放下了勺子。
“你脸色很差,要多喝一点。海城的汤我差不多都尝遍了,我是为你在尝嘞。”这话一下摧残了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快乐心。“好了,人嘛,谁都有不顺的事。说出来,重要的是有人倾听。”“哦,你那么盼着别人都有不顺?”“小莲,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心疼。呃,我给你讲,我在德国暂住时,邻居有一对夫妻,男人开公司,女人是大学老师。你不知道,那女人常跑来向我倾诉,什么都说,你根本想不到,她说——”“我还得做张报表,如果你吃好了咱们走吧。”“哦,那好吧。”桑塔纳又费了些时辰才起动,绕过清真寺向西行。
锦篱公司门口那尊交警的塑像每日里兢兢业业地站立着,他那油漆剥落的灰制服的颜色令人不无担忧地想到他立在那有些年代了,白腰带几乎成了纯黑色,而一场狂风过后它又退回为白色。他为何要站在这里着实令人费解。锦篱公司的大楼将雄壮的后背转向正街,而将门脸儿藏在税务局和检察院之间的一个角落里像一个害羞的人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交警就在三座大楼间选了个不怎么恰当的位置不知在何年何月将自己安顿下来充当锦篱公司门口的雄狮。今天早上,他激昂奋举的右拳中不知被哪个好心人又塞进去一只二锅头的酒瓶子,而昨天他还手握一束鲜花。
钟总正从洗手间出来,风吹得走廊里的窗玻璃忽闪闪地悸动。“梓莲,把窗户关一下!”她连喊了三声,出来一个实习的大学生,一眼看到那只酒瓶子并指给她看,她正准备笑一下,这时,桑塔纳闯入视线“轰隆”一下减缓了速度在向右拐弯,躲过一个行人残烈地“呼哧”了几声才停在交警身旁扬起一阵浊重的黄尘。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钟总的笑还在脸上僵着,看到那两个人顿时舒展开来,却是另一层笑意。
“也好,”梓莲不知钟总的话要从何说起,茫然地盯着她艳丽的薄嘴唇。“你们赶快去火车站,问问那几个段将要到来的节日的福利事情,最好和往年一样,购物卷最好。”
这本不属于梓莲的工作范畴,可她已干了四年了。
“对了,黎副总,你那辆车——”钟总伸出左手的食指抵在前额上思考了一瞬说,“你将报表放我办公桌上——”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梓莲。“好吧,你喜欢就好。”
七十二
我终听不完汤树加带手势和眼神的对规章制度的诵读,那些政治和制度被打印成2cm 宽的纸条分发在乘务员手中,有些已被抄录到学习本上。按规定,乘务员在修班时必须得进行每周一次的学习,而这周我已学习了三回了。鉴于我如此进步的表现,汤树没有阻止我溜出去上厕所。楼道里很静,我下楼,绕过那两棵正烧红了的杏树,百合凋落了。我无暇顾及,满心向往着那个后门外的世界。远远听见风在树林中吹打,发出欢畅的响声。我置身其间,一下四无着落,像一片掉落的叶儿柔荏乏力,由着那欢畅的叫声引着一直向上,将灵魂交付给蕗山——我究竟有什么烦恼!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早活得不耐烦之人!
我想起我那天国里享乐的母亲。我活得如此乏味是因为她赐我的性灵、是幽冥中有关于命运的微积分?还是因为父亲强迫的社会环境影响仍在进行的加减乘除?我背靠一棵松树站立,仰望密林深处漏下的阳光斑驳陆离周围高高下下的树叶上。
我不知那是两棵什么树,在半空里交颈相拥连成一体而后又彼此分离成两棵独立的树,就像一对夫妻恩爱得难分难舍时忽然怒目而视那样。这个形象的比喻令我瘫软,密林中风一阵阵抖索游荡,而我不由自主的思索使得蕗山中越发阴森难堪。我打起精神顺着小径往下走,我不知自己怎么爬上来的,下山的路不怎么好走。蕗山像我惯常准时探望的某个人,我却从来没有分辨清楚它的方位和高度,以及它到底长多少棵树。这正如我和我的同事们,或者同事们和我。
我又从后门里溜进去,穿过杂草和杏树,学习会已结束了,我的同事们三三两两下楼来,没人注意到我。
门口停着一辆桑塔纳。翟主任正送梓莲和黎明下楼来,梓莲和同事们说说笑笑,黎明抬起一只手来,将梓莲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裙子扯正——多么多次一举又含义深刻的举动。那阵瘫软又来了,“公子——”我躲避不及,梁继生总是不知从哪冒出来,我只好走过去,站到梓莲面前。
“那家伙花了四个小时,哈哈哈——给你说,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钟锦言叫人背了个防盗门上去换了,噢,只可怜了那孩子。”梁继生有意要将这个消息散布开来,越说声儿越响亮。
“小莲……”正叫出一个让我吃惊的名字的黎明好奇得张大双眼,放下脸颊苍白的“小莲”让梁继生再复述一遍那件令众人兴致勃勃的事。梓莲的脸越来越苍白,像刚从飞机上下来的晕机人,高空与地面一时无法让她完全搅得清。我感觉自己的脸颊一下变得肿胀起来,一股激烈的情绪又一下抹平了它,换上一股醋酸过重的愤怒。为此我像个陌生人那样对待假意伪装得平静的梓莲做出的一个普通妻子要对丈夫交待的一些事情,梓莲向我讨好地靠过来时我转身离去。
七十三
我没有回家。我直接去找姝缦,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即使碰上温良——我不过找你的妻子说说话——这当儿我有多后悔平时没有多培养一些可以这种时候去诉苦的友情。我理直气壮一气跑到50号楼再一气上上到?楼敲门直到敲出对面不耐烦的邻居来。
“这几天没看见她!”邻居没好气地告诉我。我一边下楼一边给姝缦打电话,这时候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打了足足四分钟才传过来姝缦虚弱的一声:“看来你真有事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又说道,“我不是你的心理医生不用这么准时找我。”
“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只有你,我——”姝缦喘了一口气说,“那你来吧,一院产科病房409室。”产科?我那阴暗激愤、低洼处酩酊的虚构情节一下沉入现实的底层,日常生活明光闪闪地回归——直到那具蛇一样蜿蜒柔软的躯体出现在一个并无喜悦笼罩的病床上我才赶紧调整面部表情以使自己恰当配合姝缦的神色:姝缦不可能正常生下那个结晶。
“哦,海城有这么鲜艳的百合?瞧你,抱着鲜花的样子有多傻。帮我打壶开水吧。”
她指着一个瓶子笑着说,“谢谢。不过我不怎么喜欢这花。”“它代表了圣洁和生命——怎么不喜欢呢?”“圣洁和生命,”姝缦喃喃重复着滚下两行泪水,她抽泣地看着我。“林肃,我后悔了。”
她哭起来。
“后悔什么了?莫非你原来是想生下他?”我坐在她身旁,我不知自己该不该这么问,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拦我!呜——我感觉——我难过……”
我看着她的眼睛时不停地涌出泪水,我想我该伸过肩膀让她靠一靠,可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不,为什么没有人阻拦我!”她哭泣着,她不知所措。我说,姝缦——我感觉心里也很难过,可我不知为什么难过。我扑过去搂住了她抖缩的肩膀,她倒在我怀里啁啾饮泣。她像一束暗地里生长的植物,生命划刻上茫然、固执、尖刻、忧伤、痛楚的印迹之后忽然间长大成熟。
睡意随着一种死亡般的宁静悠然来临——一种情感的窘迫和伤感的浸润——我倒向她的肩膀。她的领口散发出温热的独属于她那样的女子才有的百合一样的气息一下击昏了我的头脑。我的脸颊触到了百合花,我未见过的淡蓝色,未吻到过的香芬扑灭了我的目光。淡悠悠的一抹儿蓝,在我眨动眼睛时恍惚又成紫色。一缕儿香芬如那深夜里的星子,一个意象、一个念头的打扰它就混同于另一道目光的疏离,我的视线、我的神心像雪花在云天里飘。我阻止那个夜晚的记忆,我拿脚猛踹我的头脑——睡意真就袭来了。
“哎,去睡吧。”她听到我在打呵欠,她止住自己的伤感难过。我在旁边的病床上睡到天黑,我抱着自己哭泣难过的睡梦像受伤的动物一样蜷伏着。
梓莲弃我远去的现实迫使我的大脑无法一点点清省过来。我像对姝缦诉说,可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莫名的一种情绪阻止我开口。
姝缦说我反复述说着什么事以致使她以为我根本就没睡着。
“‘我一辈子都要保护你’?对谁如此承诺?是梓莲姐吗?你不停地喊你天国里的母亲——灵魂被你重压在巨石下,林肃,你从来没把我当朋友,”姝缦不无怜悯地望着我,“你活得如此沉重!你从来不信任我?你跟梓莲姐……哦,好吧,反复回忆,我只好认为你这是‘强迫观念、强迫性对立观念、穷思竭虑、害怕丧失自控能力’的一系列症状。看吧,我都要被强迫反复回忆了。”
“你没告诉温良?”我重新拥有思维能力。“没有。”她低下头。
“你父母呢?”“没有。本来指望你侍候侍候我,喏,去吃饭吧,给我随便拎点。”我在医院对面的饭馆里翻看手机,梓莲没打过电话,她和旅行家在一起。“你说我犯什么错了!”
“你的确没犯什么错。”
护士以为我是那个丈夫,看到我给她吃盒饭夸张地将嘴张了一下:你该给她炖些鸡汤喝。
“对,你不能吃这个。我给周紫衣打个电话吧,要不,你给梓莲打电话?”“得了,如果有空带点盒饭来就行。”
“你好点了吗?”“你走吧。”“要给温良打电话吗?”“……”她抬头看着我。“你也得替他想想——”
“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我对他没有感情。他是为了他自己。”“那你呢?”“我从来不指望爱情能带给我幸福和欢乐,那颗心早被毁灭了。”“可是,温良他那么在意你。”
“哈哈,他在意的也许已经不是我!你们男人……你那样对梓莲是因为在意她吗?”“我对她怎么样?我们不一样。不是,我是说——”“是,你还能像依靠一个妈妈一样依靠她——对不起,”“这个妈妈现在也去让别人依靠了!她存心让我在同事面前出丑,他扯着她的裙子,他喊她——”
“别再说了,你越来越虚无了,你得相信,现实比你的虚构要美好得多。你赶紧问问你的出车计划吧。”姝缦看了下表。“我早说过了,你太自私了,臆想多了成全不了你什么。”
我觉得她在敷衍我。这让我更受打击。我准备怒气冲冲出病房是为了让她看得起我吗!
我打电话到调度室询问,计划是明日凌晨五点五十分的,得去候班楼上睡觉,若再晚十分钟,我就可以赖在病房里等叫班的电话。我大声咒骂,姝缦盯着我,我便真冲出了病房。
我心存期望地去拿包,梓莲不在,我的期望顿时又成了失望,往候班楼走的时候我忍不住还是给梓莲打了电话——若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相信我捱不到天亮——告诉她若有时间去看一下姝缦。梓莲的声音后来就变得婉转起来:“干嘛不早说,真是,她得好好补补。”这个熟悉的声调儿令我心里酸楚,漫漫长路、巨量电磁场、噪音的危害等等此类的煎熬都不及这个声腔儿冷漠起来时的打击。
我又自作主张给温良发了短信。我觉得我做了件好事,快乐的心一点点上涨。这种快乐迫使我又给梓莲打电话。
“你在哪呢?”“在家啊。你在哪?”她撒谎的语气明显不彻底。
我下班时她正好去上班,正好同一时刻进家门时我们正好有空赌气。伤感立时无处不在,笼罩着我像一片秋天的叶儿般的身体。我那天国里的母亲要是望得到,该有多希望召唤我上去。我似乎听得见她那柔美高贵的声音响起在夜空某个我望不到的角落,只要我伸出手去,即会够着我那刻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真实亲切的触觉。好在她后来又问我还有钱吗?我知道,又是梁继生那混蛋。
“你可别再管那闲事了。”我明确无误地告诉她。“怎么就闲事了!你就直接说凡是我做的……”要接下去吗,伟大的生活啊。
七十四
温良觉得自己犯了个不能弥补的错误。他将以往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姝缦的所作所为细密地梳捋,有些事物如同垃圾在一闪而过的时候已被清理,有些则深深刻在他的脑海或身体的某个柔软得奇怪的角落,如同远观高空焰火的灿烂回忆起来时仍在小朵小朵地炸裂,经久不息。就在这阵炸裂里,他确定自己对那个孩子的感情是如此的强烈和真实。可是,有些事,不能重头开始,也不可重复发生。
他去超市买了些营业员推荐的营养品在医院的过道里打问那位向来擅长扮演冒失鬼的女士,不知为什么他向左边回了下头:拎着水壶的姝缦没精打采地从长廊那头走来,他冲过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感觉有点奇怪,有几分悲壮,几分怜悯夹杂着几丝丝儿甜蜜,还有些,怎么说呢,在一阵哽咽里他觉得姝缦冷静地推开了他。
“为什么他知道一切而我连你的一个主张也不晓得!”他恨自己这张嘴,在感觉到阴冷的怀抱和嘲弄的眼神时它由不了他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