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来责问,请你马上离开!”“好,”他摆摆手,好让姝缦平静下来。“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姝缦,”他感到绝望,仿佛那个名字已不属于他,那也是惋惜和悲伤不能良好抒发时常会产生的后果,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明智点,应该妥协——他没料到的是她此时的态度,对他永远保持的最大限度的冷漠和隔阂让他受不了。
“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呢?”他们边争吵边往病房走,走进一间半掩着的门。“姝缦,看在孩子的份上,”他忍住悲伤和愤怒,“——你至少跟我商量一下。”“是你一直在无理取闹。”
“求你,姝缦,别这样,我一直顺着你,由着你,可那呆子告诉我你打掉了孩子——”“在你还没有弄清自己想从我这里打探什么信息之前我拒绝再和你说一句话,我要睡觉了。”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能指条明道?我们在一起也有过美好,你不记得了?”“因为人们总需要诺言,所以就有人制造谎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无止境,你不这么认为?”她在枕头上发出一个讥讽的声音。
“妙啊,”他拍手。“这么说来他是带着羞愧而被迫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去了?”姝缦盯着他,她知道他的诡计,她暴跳如雷起来时,他方能感觉到爱意。“难道你不是怕遇到让他带着身世的问题降生的麻烦而阻止他来到人世吗?”
“随你怎么扯吧。”姝缦点了支烟,甚至微笑地看着他。“要来一支吗?”
他盯着她的脸差点也笑出声,他的兴趣一下索然。“姝缦,难道你对他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不管怎样,他也是你的骨肉!”温良觉得自己几乎在乞求。这当儿,温良似乎一下知晓了姝缦的思想。在他看来,痛苦来自爱,有了爱就注定有各种痛苦,他是宁愿因为爱而遭到限制和误解的人,可姝缦从来都不是。她甚至不知,他可以用一切去换取她掉落深渊里的爱意的苏醒,她不给他机会。
“没有。因为那本来是你的。”
姝缦等待到一阵阒寂无声——他离开了。方才的话本来让她感觉快意,但继之而来的是她没有料到的伤感和悔意,猝然一声爆响打断了她后来又起的一丝丝儿庆幸,那只刚被她注满沸水的暖壶捣碎了窗玻璃腾飞出去越过她视线所及的高空“嘭”一声不知碎在了哪里。她仿佛听到沸水正沽沽泄出,顺着猩红的刻满了菊花图案的方形砖渗进砖缝中,热气从瓶胆的碎片中袅袅升起,她也听得许多人仰起脖子向着破了窗户的病房指指点点。
七十六
我在胭脂岭的公寓里给姝缦打电话。她说本来不用住院,可她还想在病房里呆一天。这个奇怪的女人。我过分依赖于某个人无法想像她过分独立,就像她一贯囚禁自己无法理解我失去对梓莲的依赖时举步维艰的窘境和心灵所承受的痛楚。在我清醒的意识里,所有的愿望仍旧是和梓莲回到相互依存的生活中去。
“姝缦,你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她真的抛弃了我——”“荒唐。”
她根本无法相信我的心正在因为失血而死亡,她的声音也无法再安慰我。可是我需要听到她。
我去洗澡,我无法让自己安静地躺在床板上。水流冲刷着我的失重般的身躯,我将大脑裸露出来让水流冲击,我渐渐感觉到被淹没时窒息,我忍耐着。我感觉快被淹死了。
我呼唤那个名字,可我再也无法呼唤出自那个夜晚、自杨姝缦嗓音而来的、打乱甚至伤害了我和梓莲人生的我那不知羞耻的情欲。自从梓莲打算抛弃我,我就再也无法呼唤它出现——我有意将三十年的生命中不易出现的情欲当作一种疯癫,让它统治我、吸引我并蛊惑我,让我在死亡的重压之下感受轻松愉快轻浮的事情,福柯说,正是疯癫、愚蠢使人变得好动而欢乐——我幻想像个正常人那般以求取梓莲回心转意。可我的确没什么不正常,没人能相信我。
没人知晓这一切,即使我大胆告诉姝缦,她也无法相信我身体发生的一切——神奇。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习惯了说鬼话?是不是有意掩盖那猥亵自卑的内心?
洗衣完澡我又给姝缦打电话。我想听到她的声音。公寓周围是一片沙漠,有人站在高高的人造滑雪场上,下午两点钟的太阳晒着那些沾满了沙石和远处飘来的一个男人绝望目光的人造雪。
“本来想在这里安静一阵,对,是啊,这样呆着像被他抛弃了一样。他摔破了一只暖水瓶,砸了病房的玻璃。可我无法告诉他因为后悔和难过我宁愿在这里一直呆下去。你这个……人造雪不能让你开心?你就不能从你‘自己里面’跳出来一刻钟?你别替他隐瞒,我都知道!”
她尖利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痛,我拿开手机让她听下午沙漠里的声音。听上去她安静下来了,她忽然的焦躁是否一半是由我的无能和愚蠢引起的,我不想弄清楚这件事。我盯着那可以灼伤人的太阳,直到双眼被逼出泪水。
“我后悔了,我想从头开始,没人告诉我,我只是太固执了,可是,也许,他已走远了。”
他不是那种言词浮夸而感情贫乏之人,他渴望她能对他说另一个女人说的那种情话,渴望能和她在一起唧唧哝哝,可那样的场景从来没有过。哦,新婚燕尔,她的头脑里装满了他同事的名字并且他知道,他们亲密得如同一对——难兄难弟,这点他后来才能知道,当时他觉得她在报复他。
即使这样,他仍存有幻想,她本就不打算从那个传说里走出来。因为她从来没给过他那样的温柔和甜蜜,所以,他对另一女人的那些情话、那些激情的泪水是不是出自本心也就不怎么相信了,至于他偶尔也尝到的甜蜜——谁知道呢。人都是一个个灵魂空洞而肉体饱胀的隐喻,正如她所言,尤其人类的语言由诺言和谎言组成,就像一只经得住敲敲打打年深日久还能铿锵得力的破钟,我们多么指望它发出一个美妙的声音来,能感动苍天大地,实则不过应了那句话:只有狗熊闻声起舞。尽管——尽管她杀死了那个他没见过面但回忆起来仍旧感到痛心疾首的孩子,他仍旧,仍旧相信爱情的神话——他希望能够唤醒她对发生在现实里的爱的渴望,至于另一个女人,他不敢断定她能在自己的心头永久地刻下她的姓氏,就在他看到那条短信的瞬间他便已知道了结局。他也是凭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和情感认定那个孩子是他的骨肉无疑。
老司机白成良在几日连绵不绝的秋雨中咽下了喘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令人吃惊的是他那含辛茹苦的老伴在他去世不到三小时之后没有丝毫征兆地追随他而去。这让一直相信爱情神话并渴望由它产生的婚姻幸福的他感动不已。他怀着无限的敬重去参加了这对历尽沧桑始终不渝的老人的葬礼并流下令他自己惊讶的眼泪。
白成良开了四十年火车,蒸汽、电力他全开过了,惟一的遗憾他没赶上动车组开进海城的区间线路上来。那些机器和噪音在四十年里除了令他的听力减弱外还令他不到四十就秃了顶,这可不是遗传,他的父亲八十岁去世时还一头乌发让人称奇。当然,他的心律过速可能不与他所从事的职业有关。
他的老伴不识字,可他的五个儿女全考上了大学,大儿子于去年九月份光荣地成了他的同行而小儿子今年又考上了铁道学院。
令他感动和温暖的是他们一家挤在四十八平米的家中一直其乐融融。老白的老伴总是无声地为一家老小操持,将一间摆放了三张床的卧室弄得干净舒适,将阳台上垂挂的帘子洗洗换换好让小女儿没有怨言地爱上那个专为她辟出来的天地。那时,他才上班,在一个名为“七十二”的茶屋跟她见过正式的一面后便对她那种乜斜地看人的神情念念不忘,在诊室里的第一眼他就明确地感受到了她讥讽和不屑的眼光的犀利,可是无可救药他还是爱上了她。让他不解的是,她没有像一般意义上所发生的那种现实向他道声再见消失不见而是完全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凭借幻想和热情想更改她对他没有感情的现实。
他带她去老白家,老刘家,他所敬重的平凡的大车们和他们同样平凡的家属们她一一都认识了。他试图一点一点了解并感动她,好让她不知在哪游历的精神和感情回归到他的身边来。后来她还带去了许多衣服鞋帽给老白的小女儿。从蒸汽车上退下来之后,他就和老白分开了,在跟你搭班的最初的日子里,他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就像你对天国之境充满了梦想他们同是有梦想的人,不同的是,你的体内潜藏了他难以辨清的深沉的忧伤,他一度以为那忧伤缘于她,而他大多时候感觉到的是空虚。他追逐的女人越多,这种空虚感就越强烈。那个女人与他在公寓中、形形色色的聚会上追逐的女人稍稍不同,她不会缠着他,也不会向他索取什么,都是他主动奉献,如果那算得上是一种奉献的话。有几次他忍不住要告诉那个女人那另一些女人的名字,所幸的是他最终没告诉她,后来,他发现,这个女人对感情是认真的,所不同的是这种真情是从一个人身上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他不知她怎么做得到的。他能明确地感受到那个女人对也许还没有全然逝去的刚经历过的感情实甸甸的悲伤情绪。而与他搭班的乘务员们几乎对他的情人们的名字耳熟能详,甚至知晓她们每个人各自都有什么喜好。
他至今不知那个差点给他造成险境的女人叫什么名字。那几乎是你促成的。总是那么凑巧,在胭脂岭的公寓你总与他同宿一室这几乎是命运的安排。这下故事明朗起来了,你可以接下去讲了。
“就像我这样,将你的脚放在现实之门口……这并不很难,是不?如果爱她,就想办法留住并给她幸福。”
七十七
留住并给她幸福!管理候班楼的人员拿出一条床单的同时会乜斜着一双丹凤眼告诉他:你跟林肃住309室。却无人细究过这种巧合。女人在约好的时刻到来,林肃总会借口出去了。事情的起因是女人在海城的侄女捎给温良一本钢琴考级的书,说女人就在公寓旁那幢楼上。那是另一个段的办公楼,女人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里简直感激涕零了,一定要请温良上家里去吃饭。温良请林肃一同前往,家属楼就在那幢楼后面。那顿饭后,林肃就尽量避开女人来访时呆在公寓里。
那是二月末的气候,温良在睡梦里觉得冷。吸尘器弄出很大的响声,温良暴跳起来说拜托将那东西拎出去,老子熬了一天一夜了。她极富耐心地说那样我就失业了,拜托你忍耐一下就好,真能睡——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楼道里似乎乱纷纷的——你还不知道吧?有一个小伙叫人追着满楼里跑,就那幢楼上的女人她丈夫……只有林肃知道他和女人的事,他还试图劝诫过温良——在温良跑出去自己弄清楚是哪个女人后他一下记起林肃的话来,林肃正拎了他们要在车上吃的晚饭走进来,温良求救似的盯着他。
女人的丈夫认错了人,误将一名同事当成了温良在脑袋上砍了几刀。他揪着林肃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去张扬这件事!他疯狂地给文濂打电话,告诉她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像在一点一点被人掏空了心脏他需要大量的充实的物体填塞它。关心关心姝缦吧。文濂这样告诉他,他以为她要远离他,几乎慌了阵脚,接连去市政府的门卫处去签要拜访文濂的表格。你清理好了自己再来找我吧。文濂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这个冷静又聪明的女人。正在这时,女记者出现了。
七十八
生活开始变得像一摊稀泥,闭上眼睛和巴和巴就过去了,人们不都这般地过的?如果不细究,如果不貌似无意那样想起那天下午三点钟的情景;貌似无所谓地在姝缦跟前丢脸——她比她年轻好几岁,几岁算计清楚有什么意义呢?总之生活要像稀泥一样和了。
林肃。她再不能当他是一个什么人,是刻在生命里的耻辱。
至今她没有找到证据来证明他隐藏了一个险恶的男人或者女人。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性,问题在于人们怎么去看待,怎么去处理好这份独特。她知道一贯神思恍惚有着少爷品性的他过于掩藏自己,感情、需求,工作,机遇,一切。谁都会做蠢事。即使有一切可能,如果在从前,一切她皆也可能会原谅他。问题在于,借着这件可能不存在的事,她忽然发现生活中许多可疑的苗头。
从懵懂的少年时代起,他就那样依靠她了。他像儿子恋着母亲那样依赖她!她记得那双受到惊吓的眼睛,正是从那一刻,他对她的情欲因为一种她不可知晓的隐秘消失了。似乎那种惊吓从未过去,他就是以这双眼睛一直望着人生,望着与她共同构建的生活。
她翻那些城墙一样堆砌的书、他的笔记本。那是一种心情、感想、摘录和虚构相混杂的奇怪的文体。他标注着:文档第一章十三小节、第三章二十六小节。她感到惊愕:正是啊,她从来没有那样理解过他。那种感情如果细究起来,仅能算是依靠,他对她的相对重一些,因为,他是那样的虚弱和担惊受怕,而她向来习惯挺出一个强有力的肩膀,从小就是这样,从上幼儿园开始她就敢一个人住在家里,闹铃一响她自己翻起来穿好衣服,然后跑去敲对门,好让阿姨起床送她和李渊上幼儿园。父母将托给对门,她习惯睡自己的小床。林肃那位美艳得惊人的母亲领着一个活奔乱跳的男孩与对门的阿姨打招呼,目光会轻轻从牵着李渊手的她孤单的身上划过,像一阵花叶轻轻的抖动了一下。那位母亲目光划不到的是,正是这个孤单单的身子,日后承担起照顾男孩的所有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