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在家乡深居简出,并密切地关注着政局的变化。他除了让在县城当伙计的弟弟春林常往家捎些报纸外,自己还隔三差五地乘去县城办事购物之机饱览诸报,或从南来北往的旅客那里打听些消息。对于孙中山在广东建立革命政权之事,他早有耳闻,且听说在衢州联合师范教书的姜超岳已经偷偷地跑到了广州,投考黄埔军校去了;还听说有的浙江青年欲去广州被人告发,便被当局抓去关进了监狱。他也曾想去投奔广州,因他已意识到广东国民革命政府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各派军阀的革命政府。但是广东国民革命政权到底能坚持多久?能否取得全面胜利?这正是戴笠所担心的。所以,一年多来他一直抱着观望的态度,总下不了决心。
这天,他去江山县城联系毛竹、春笋销售之事。事毕之后,天已黄昏,他习惯地沿着文溪河前往距码头不远的悦来客栈歇息。路过文溪高等小学校时,一群少年学子的嬉戏声从河对岸传来。他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少年正在对岸追逐打闹,另有几个小的站在河中的仰止亭上比赛打水漂漂,搅得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泛起一道道细碎的浪花。
望着这群无忧无虑的少年,戴笠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他和周念行、姜绍谟等同学在这仰止亭商定成立“青年社”,组织同学节假日下乡搞宣传,提倡放足,反封建,以及驱逐迂腐的国文教员等等往事。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雄心勃勃,何等的受同学拥戴!而如今的自己……
想到此,戴笠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郁不乐地前往悦来客栈。悦来客栈是一幢临街的二层木结构的楼房。楼下进门处有两三张八仙桌,供旅客吃饭饮茶及打牌之用。后厅和二楼均为客房,每个客房内均有两张挂着蚊帐的单人床,床上被褥洗得极干净,叠得也极整齐。到这里来的大都是有点身分的乡绅或商贾。戴笠每次进城都习惯住在这里,跟店里的老板、伙计混得挺熟。戴笠一进门,伙计立即笑呵呵地招呼他,并热情地为他沏茶,端洗脸水,让他稍稍歇息一下再回楼上客房。
戴笠边喝茶,边请伙计拿些报纸来。其实,不用他吩咐,伙计也知道他的习惯,早已把近期的本省报纸和上海《申报》都拿了出来。戴笠洗把脸,旋即坐下来仔细阅读报纸。从报纸上他了解到,广东国民革命政府在中国共产党的倡导下,已发布了北伐宣言,表示要出师北上,打垮一切军阀,而且委任黄埔军校的校长蒋介石为北伐军总司令。看到这条消息,戴笠激动得难以自已,禁不住把桌子一拍,忘情地喊道:“这可太好啦!”
这一拍把茶杯里的水震洒了一桌子,也把在一旁擦茶壶的伙计吓了一大跳。伙计惊愕地转身望他一眼,手忙脚乱地抓过抹布,边擦桌子边问:“戴先生,怎么啦?”
“哦,没什么,没什么……这些报纸我带回客房去看吧。”戴笠意识到自己不应喜形于色,连忙卷起报纸,问清房号,就要上楼。可才跨上楼梯,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人喊道:“哎呀!这不是春风兄吗?”
戴笠转过身,一眼就看见店门口站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此人身材较高,着长衫,手提藤条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那双不大不小,眼角稍稍向上翘着的双眸和那见棱见角的四方形厚嘴唇,戴笠是那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姓名。
“春风兄,我是毛人凤!你认不出我啦?”
“哎呀,人凤兄!十多年没见啦,你变化可真大。过去你是又瘦又小,现在竟这么高大啦!”戴笠惊喜地跑过去,紧握着毛人凤的双手,一个劲地打量,并连珠炮似地发问道:“人凤兄,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些年都干什么?还在边嘉湖小学教书吗?”
毛人凤知道戴笠是个急性子,索性等他问完,才微微一笑说:“说来话长啦,还是让我放下行李,喝口水,慢慢谈,如何?我这是才从船上下来啊……”
“对!对!伙计,我就跟毛先生住一个客房吧。你帮我去买几样好菜,把好酒也快快端来!”戴笠从衣兜里掏出两张钞票塞给伙计,又接过毛人凤手上的提箱,就往楼上请。进了客房,戴笠忙不迭地为毛人凤沏茶,端洗脸水。毛人凤边洗脸边告诉他说,他头年去广东投考了黄埔军校的潮州分校。可是入学不久,他就得了场大病,只好中途退学。病好之后,本准备重新报考军校,不料又遇上老父病故,他此行便是回乡奔丧……
戴笠一听他是从广东来,就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问道:“原来你老兄是从广东来的?快说说,那边到底怎么样?”
毛人凤正要说什么,房门被推开了,伙计用托盘端着四小盘菜和两小壶酒走了进来,戴笠和毛人凤忙抬过靠窗边的小长条桌,帮伙计把饭菜摆好。
待伙计退出之后,毛人凤压低声音对正在斟酒的戴笠说:“春风兄,依我看,中国革命的朝气在广州,中国革命的希望就是黄埔……”接着他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广东革命政府以及黄埔军校创办、训练、招生等等情况一一相告。说得高兴起来,毛人凤还轻轻地哼起了黄埔军校的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的民众,携着手,向前进……”
戴笠听得入神,酒菜也顾不得吃。室内光线越来越暗,他却浑然不觉,直到毛人凤提醒,他才点着煤油灯,边喝酒边继续问这问那。毛人凤以往是不太爱说话的人,这天他或许是多喝了两杯酒,或许是老同学相见格外高兴,突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
说完自己的经历,他又把听到的一些情况,比如黄埔军校如何严格训练学生,如何领导学生英勇奋斗,取得两次东征的胜利,以及孙中山先生生前所说的关于黄埔军校的一些话,通通倒了出来。他告诉戴笠,孙中山先生说过:“……我们今天要开办这个学校,是有什么希望呢?就是要从今天起,把革命的事业重新来创造,要用这个学校内的学生做根本,成立革命军。诸位学生就是将来革命军的骨干。有了这种好骨干,成立了革命军,我们的革命事业便可以成功……”
“太好啦!吾辈总算报国有门,前途有望啦!”戴笠听到此,兴奋得双手一捶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仿佛他已经考上了黄埔似的。
“嘘!”毛人凤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吹了一下,示意他小声点。他这才警觉地走到门口,看看门外无人,才又关门返回桌边说:“在这里是得小心点。对了,你在潮州分校见到过蒋介石先生吗?”
“见过一次。他也是我们潮州分校的校长。只不过,平时是何应钦先生代理校长,主管校内事务。蒋校长还是我们浙江人呢,讲的一口宁波话。”
“你听没听说过一个叫戴季陶的人?”戴笠曾经在报纸上看过蒋介石的戎装照片,总觉得这个蒋介石就是当年在上海交易所见过的那位蒋瑞元。为了证实这一点,他特意先打听戴季陶。
“此人没见过,但听说过。据说他提任过军校的什么主任。现在军校的孙文主义小组,据说就是根据他的什么主义成立的……”
“果然是他们!”毛人凤话未说完,戴笠不禁拍案而言。
“你认识他们?”毛人凤不禁好奇地问。
“在上海见过几面。不过他们地位太高,恐怕也不会关照我们这些无名之辈啊!”戴笠自然羞于说出自己在上海交易所“打杂”之事,便含糊其辞地答道。
“你不用担心。我们的老同学周念行和姜超岳都在广州,找他们,会关照你的。他们已经是一二期的老大哥啦!”毛人凤又告诉了一个戴笠意想不到的消息。
“念行他也在广州?他可是日本留学生啊!”
“哦,那里的留学生多着呢!不过小学文化程度的也有。你尽管放心去,一定能考上。”毛人凤一个劲儿地鼓动他去广州,并从衣兜里掏出20元钱放在戴笠面前,说是送给他做路费。
其实,戴笠近来一直在盘算着投考黄埔之事,所以格外关心报纸上的有关消息,现在经毛人凤一讲,心中主意已定。他感激地收下毛人凤送给他的20元钱,并表示日后定将报答。
第二天,戴笠辞别毛人凤,又在县城的熟人及朋友处筹集了80元钱,便匆匆赶回保安村。
路费有了,但母亲和妻子那里尚无把握,尤其是母亲那一关。因为齐卢之战失败后,戴母曾认真地告诫他说,她已日渐年迈,再也不许他出远门了,更不许他再去当兵。戴笠知道母亲向来说话算话,要想闯过母亲那一关可实在不太容易。为此他一路上苦苦思索,可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离家越近,他越犯愁,以至于身后有人喊他,他也没听见,直到对方连喊几声,他才回头。
来人叫柴鹿鸣,三四十岁,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军装,连军帽也没戴。他当时是江山县政府保卫团驻保安乡的一个班长。不过,此人一向对戴笠不错。戴笠手头拮据时,他常借钱给他;戴笠遭乡人讥笑时,他总为其辩护说:“你们莫小瞧他,他若时来运转,决非一般人可比呢!”于是戴笠一向视其为知己,有什么难处总愿跟他说说。而他虽没多少文化,但毕竟是个老兵油子,见多识广,往往能说出一两句很有分量的话。此时戴笠一见他,没说上两句寒暄话就把自己的打算一股脑儿告诉了他。柴鹿鸣一听,立即拍手称赞:“春风,这样好的机会,千万莫错过!我要是年轻十岁,有你那一肚子墨水,我也跟你一起去!”
“唉!我妈妈和老婆不会让我走啊!我该怎么办?”戴笠想让他出个主意。
“好办!藏宜他娘平日不都听你的!这次你也只要说服她,偷偷准备好行装,先放在我那里,瞒着老伯母一走了事。事后她老人家也没办法。”柴鹿鸣把瘦瘦的长脸凑在戴笠耳边,仿佛怕旁人听见似的轻声说着。
“老兄,还是你有办法,就照你的办!”此言正中戴笠下怀,他高兴得直拍柴鹿鸣的肩膀。
当天晚上,戴母领着孙子回房睡觉去了。戴笠温存地望着因操劳家务而眼角上已出现鱼尾纹的妻子,轻声细语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妻子的脸色就为之一变,惶惑不安的眸子里渐渐涌出了泪水。无论戴笠如何解释,她只是一个劲地低头落泪,一言不发。
这是个极贤良的妇人,可她理解不了丈夫,在婆母面前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她只会哭。
“哼!这次让走也得走,不让走也得走!”你要是敢告诉妈妈,就莫怪我不客气!戴笠急性子,遇上这种局面他就冒火,索性甩出一番气话,独自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妻子早已下厨房烧火做饭去了。戴笠起床之后,无意中发现自己从县城拿回的那100元路费已不翼而飞。他急得满头大汗,到处翻找。他最担心的是妻子把钱拿走,交给母亲,那他可就很难脱身了。吃完早饭,好容易等母亲领着孙子到菜园摘菜去了,他才忙不迭地把在厨房洗碗的妻子一把拖进卧室,怒冲冲地吼道:“你把我的钱放哪里去啦?赶快给我!不然我打死你!”
“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给你!”妻子怯怯地望着他,但语气很坚决。这大概是她进戴家以来,第一次违背丈夫的意愿。昨夜,她整宿未曾合眼,鼓足了勇气,才想出这万般无奈的一招。
戴笠急得把她的手臂一甩,跺着脚吼道;“你!你这个鬼婆娘,你是想让我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守你一辈子?”他越想越气,恨不得真给她两下子。但一见妻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起她在戴家千辛万苦,又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压低声音哀求道:“秀丛,我眼看就三十岁了,若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你就忍心看着我无声无息地老死乡里?”
这几句倒还真起了作用。毛秀丛的口气松动了一些。她含着眼泪,委屈地说:“不是我不愿让你出门,只是你前脚一走,婆母回头就会责怪我,骂我没能耐,连个丈夫也拴不住……”说到伤心处,她索性掩面痛哭起来,哀求他:“你就不能看在婆母和儿子的份上,不再出门?”
戴笠本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虽说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妻子并非是理想伴侣,但十多年来,她以她的温顺、体贴、善良、勤劳,给他带来了多少安宁和温馨,为他承担了多少责任和义务!他确实依恋她,需要她,尽管他这种情感很少表露,但内心深处确实是感激她、尊重她的。此时此刻,他完全体会到了妻子内心深处的委屈与痛苦,深感自己对不起她,便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喉头发紧,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动情地把妻子搂在胸前,哽咽地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受了不少委屈,受了不少苦。我这次出门就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闯出一番事业,让你和妈妈也过几天舒心日子……”说着说着,戴笠的眼泪也止不住滚落下来。
戴笠的眼泪比他的怒吼更加使妻子为之震撼。十多年来,她很少见到丈夫如此动情,更难见到丈夫落泪。她的心早软了,没等丈夫再说什么,也顾不得抹干自己的眼泪,就忙不迭地从自己的枕头套内掏出100元钱,同时还取出自己结婚时佩带的金簪,一并捧到丈夫面前,含泪说道:“我所有的私房钱早给你花光了,只剩下这支金簪,你带上吧,万一路费不够,也能派些用场。只望你这次多少能有些成就……”
戴笠感激地捧着妻子的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连几天,妻子早起晚睡,暗中为他缝制了两套新衣和一双新布鞋,并准备了其它上路所用之物,让丈夫分几次悄悄地送往柴鹿鸣处。这天夜里,夫妻俩依依不舍地相互叮咛嘱咐,直到鸡叫头遍,戴笠才告别妻子,轻轻地走出家门,毛秀丛强忍着眼泪,目送他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之中……
此时此刻,整个保安村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汪汪狗吠之声。不知为什么,这次出门戴笠心中总有一股难以言状的兴奋,又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他出了家门之后,并不急于赶往村口与柴鹿鸣碰头,而是站在街头,久久凝视着尚在灰蒙蒙晨雾中酣睡的村庄,默默地告别生他养他的故乡和母亲,暗暗地发誓:不闯出一番事业,不混出个人样,决不返回故里!
“春风!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柴鹿鸣在村口等得不耐烦,沿路找了过来。
“鹿鸣兄,让你久等啦!”戴笠接过对方手中的行李卷,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还以为弟妹变卦了,不让你走了呢!”柴鹿鸣开玩笑地说着。但此时的戴笠哪有心思开玩笑,他背好行李,就要走。柴鹿鸣一把又抢回行李卷说:“我先扛着吧,你要走的路还远呢!”
柴鹿鸣一直把戴笠送出村子,这才紧握着他的手说:“这次进军校,一定要争口气,找面红旗回来!可莫象过去一样,两手空空哟!”
“放心,鹿鸣兄。这次我不闯出点颜色,也没脸面再见你。你待我的恩情,小弟没齿难忘。我若有出头之日,定将报答!”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一路上,戴笠时而乘车,时而坐船,无车无船就靠两条腿走,饿了就吃几口妻子偷偷为他准备的干粮,困了就近找个旅店或农舍住宿。他这样日夜兼程,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来到他心目中的革命圣地——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