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当然是——商量。您是老同志,也是班子成员嘛。”赵部长说。其实,这几乎是决定了,不过她没有那样说。上午,就在她的手被老马握得生疼以后,她就跟另外一位副部长商量过了,也请示了区委书记,书记完全默认了。但是,她跟老马说是商量,一为给足他面子,让他容易接受,二是藉此显示自己的民主和胸襟。
“那我这样跟你说吧,赵部长。我从心里是不想去的,原因有三:一,我干了二十年的新闻宣传了,我跟这份工作有着深厚的感情,跟媒体记者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应该说,灵山区的对外宣传工作,目前还离不开我,目前也还没有接替我职务的合适人选;如果让我包村,我对外宣不放心。二,你刚上任,不但不向老同志虚心请教,不尊重老同志,还让我靠边儿站,一脚把我踢到马营去,这个做法非常欠妥当,而且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赵部长的脸颊“噌”地红了,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老马的第一条原因就让她脸红了,那是因为老马的说法在她看来十分无耻——这年头,谁敢说单位工作离开他就不行了呢?后来又白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老马竟敢当面指责她,而且还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我的年纪和家庭情况。今年我都五十五了,再有两年就该二线了。我最近血压有点儿高,夜里失眠,让我下乡包村,身体多有不便。另外,我母亲刚刚去世,父亲身体也不好,媳妇淑珍又是糖尿病,需要人照顾……”
赵部长的脸抽搐了一下。老马竟然有这么多的理由等着她,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区委书记曾经嘱咐她,让她动他一定要胆大心细,有理有利,但是,她还是轻敌了。不过好在有书记做主,又跟另外一位副部长通了气,她毕竟是强势和主动的。
“老马,您多心了。我可不是踢开您,就算您下乡包村,外宣上大事还得跟您商量呢。另外,我也没有不用您的意思,您想想,我昨天上任,今天就想换副部长,我哪能那么没谱呢?!我还总有一点儿政治常识吧。之所以有这个想法,确确实实这项工作需要抓一抓了。李副部长已经包村两年了,再让人家下去,说不过去了嘛!至于您说的第三个原因,我想倒是值得重新考虑的,您几十年的老宣传了,给灵山的发展做了那么多贡献,说不上功勋卓著,也是劳苦功高吧。您的身体既是您个人的,也是宣传部的,如果您失去了健康,宣传部就失去了健康,我们损失就大了!”
赵部长的一席话令老马精神一震,眼前一亮,心窝子热辣辣的。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知道她的这些话都是逢场作戏故意说给他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支开他,自己好大干一场。我是干什么的?你以为你哄三岁娃娃呢?老马心里说着,脸上微微地笑了。
“赵部长,你的话让我很感动。好久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了。谢谢你说了一句公道话。我刚才说的三个原因,都是我的真心话,没有半点儿隐瞒。但是原因归原因,如果工作真的需要,我服从安排。别的不说,就冲您刚才说的一番话,我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去马营。”
老马说话的语气有些夸张,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文革期间他发动群众搞串联似的。
赵部长心里也暖了一下。老马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身体总是或多或少有些问题的,弄不好,真的会影响健康的。赵部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前两年,父亲刚满六十周岁的时候,就是因为高血压并发症,三天之内撒手人寰,弄得母亲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女儿。此刻,她面对一个年岁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人,即便他是自己的副手,即便他有许多对自己开展工作不利的因素,她的心还是软了下来。她的犹豫明白地写在了脸上。
“老马,这件事先搁一两天,抽空儿叫上李副部长,咱们再议议,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赵部长有气无力地说。
“好吧。你对我的体谅我明白,但是你也别为难,”老马看出赵部长的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表白令她心动了,于是他强化了这种表白,“请你相信我,老马是支持你的。”他竟还拍了下自己的胸脯,“老马,跟你绝对是一条心的。”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了。
赵部长本来是成竹在胸的,但是经过一番试探,她有些举棋不定了。老马的年纪和身体带给她的善良的内心的压力,远远胜过了他的强硬和无耻带给她的厌恶。老马呢,心里也明白着呢,无论如何不能下乡。他在交谈的间隙就已考虑成熟,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破马营,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包的?!另外,人总是不在部里,什么信息得不到,慢慢地就被架空了。什么发布会也参加不上,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弄不好连出差旅游的机会都弄丢了。所以,乡是万万不能下的,村是断然不能包的。当然,怎么个不下法不包法,是要讲究的。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实在不成,就来硬的,横竖老子不去,想打仗老子奉陪。
“黄毛丫头,真不知道自个儿吃几碗干饭了!”老马走出部长办公室往自己屋走时,这么在心里骂了一句。
五分钟后,老马手拿一个大信封,再次敲开了赵部长的门。
“这是一幅李有来的字,一个朋友送的,我也不太懂,送给你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老马从信封里拿出叠好的宣纸,小心地展开,亮在赵部长面前。
“老马,这可不行,您这么大年纪,送我礼物不合适!”
“礼尚往来,传统美德,天经地义。”
“很贵的吧?”
“价格说不好,人家送的。估计不会太贵,青年书法家嘛。”
“那也不太合适。”赵部长的口气松动下来。她在脑子里转了转,在她的印象里,书法界除了启功沈鹏欧阳中石,她还真没听说过其他什么名人,所以她的警惕减少了。“要不,您送别人吧?”
“那不行。要是这样,我这就把那箱汾酒给你搬回来。”老马满脸正经斩钉截铁地说,脸上是一副杀伐决断的神情。
“好吧、好吧。”赵部长只好接受了。
老马很得意。不管日后怎样,先把地雷埋上,总能在战略上占据一些主动。处好了则罢,处不好就炸。妈妈的,这个可不比图钉,惹恼了爷爷,大屁股给你炸烂喽!
下班时,老马没忘记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早晨抄的那两卷手纸,塞进一个手提袋子里。大概每两天,老马回家时都会拎着一个手提袋子。其实,袋子里很少装手纸,里边大多是一些钢笔、雨伞、T恤之类的东西。按照分工,手纸是由妻子淑珍负责的。只是淑珍单位最近管得严了,手纸老带不回来,也只有他亲自动手了。无论自己还是客人,总用旧报纸擦屁股,终归是不体面的。
三
周三的天气非常好,让人不禁想起杜甫的一首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天,灵山区晴空万里,春光明媚,许多麻雀喳喳叫着在翠柳间嬉戏翻飞,街上的行人好像也多了起来。
上午,老马要了解桃花节新闻的刊登情况,东升就把收集到的十几家报纸凑齐,拿到老马办公室。以前,东升都按照老马的要求,把京华日报搁在最上面,但是自从老马和王占绵闹矛盾以后,东升就有意无意地把京华日报放在下面。因为王占绵说过,只要是老马的稿子,他都不发,爱咋地咋地。这种情况大概有半年时间。后来,老马改变了策略,即便是自己亲自写的稿件,也挂上东升的名字,他想将王占绵一军——如果不发,你就得罪我们两人,就得罪了灵山区委;如果发了,说明你黔驴技穷了,我们就达到目的了。但是王占绵王老师没上当,他办得更绝,“凡是联合署名老马在前面的,我就不发;联合署名老马在后面的,我发,但是老马的名字得删掉。”他曾经对东升说,“东升,咱哥俩没问题,老王八的不成!所以你只管写你的。”
今天,东升仍然把京华日报放下面了,因为稿子上没有老马的名字。他怕他生气。但是,老马很快找到了京华日报,并翻到了相关版面,他的圆脸很快就拉得老长。由于星期一,他是偷着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东升前面的,所以他也不便多说。只能在心里骂王占绵:老子名字放在前面都敢删掉?!狗日的,算你狠!但是嘴上却说:“稿子发了就成,谁的名字都一样;要是敢不发,可真有他好看的!”
东升嘴上“嗯啊”着,算是回应。
老马又翻了翻其他报纸,大部分都署着自己名字,而且多半在东升前面,他暗自出了口气,然后又大模大样地叹息了一声,遗憾地说:“这帮小子,总是不听话。东升,又让你委屈了啊。稿费一来,我就给你身份证,都归你。”东升立刻说:“您又来了,您要把我当外人,我跳楼去我!”劳动人民在漫长的受压迫和被剥削的历史中,既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调侃,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打算反抗,适当的解嘲足以缓解他们内心的痛苦。
“你这个臭小子!”老马甚是得意,他打心眼里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
高兴之余,老马把赵部长让他包村的事儿告诉了东升。
“东升,你说我能不能去?”老马问。
“不能!您包村外宣怎么办?”劳动人民东升机智地反问。
“你来宣传部八年了,科长也两年了,你差不多也能顶起来了。”老马试探东升。
“我可不行,差远了去了。您可不能下乡,您要是下乡,我没主心骨了。要不这样,干脆我也跟您去算了。外宣的事儿爱谁干谁干!”东升百分百真诚地说,脸上是对老马的依依不舍。老马刚才说这件事对他来说很突然。但是老马的为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要是流露出丁点儿想接他班的蛛丝马迹,他非炸死你不可。所以,要韬光养晦,一定要韬光养晦。
“好小子,没看错人我!”果然,老马心满意足,“我估计,赵部长有可能征求你的意见,”然后瞟了眼别处,目光重新回到东升脸上,逡巡了片刻,确信了东升的忠诚,又说:“这样,如果征求你意见,你就把你刚才说的,跟她讲一遍。如果不征求,也就算了。反正假如她问起的话,你就反复重申一点:离开马部长,工作不好开展,一个区的外宣单靠新闻科两个人,是万万不成的。”
“记住了吗?”东升一个劲儿点头的时候,老马都没忘记再叮嘱一句。
不知为什么,东升的脸颊浮起了一抹红晕。
“还有,商报的稿子怎么没发出来?你问一下。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小年轻?问问,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为什么拿了车马费不发稿子?你打电话敲打敲打他。”老马说。
东升诺诺应着,离开了。他觉得老马真是不可思议了。
老马觉得上午没什么大事可做,就取出照相机,找出上周开会时跟京华日报总编辑的合影,然后下载到电脑上,又倒在U盘里。他准备去照相馆冲洗一帧大幅照片,装进镜框,然后挂到宣传部的会客室里。一想到将来王占绵坐在会客室里能看到这帧照片,他就心潮澎湃——“吓破你的狗胆!”老马胸有成竹地断言,尔后装上U盘,走出办公室了。
从照相馆出来,老马又去了趟保姆市场。他要给父亲找一位保姆。母亲去世后,父亲倍感孤独,曾经想找个老伴,遭到老马坚决反对。“给我找个后妈,那不成!”老马眼珠儿一转,“找个保姆吧,这样既能陪你说说话,还能照顾你的生活,两全其美。”父亲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此后,老马去了保姆市场几趟,但是都没找到合适的。今天,老马终于找到了。半小时后,他哼着小曲儿,把一个河北坝上的小伙子送到了父亲那里。
快中午的时候,赵部长电话通知东升,让他带好笔和本,到区委书记办公室去。王占绵来了。王占绵要和书记商量一些新闻题目。赵部长自己要参加,还要新闻科长东升在场,负责做一些记录,以便帮助王老师找素材。东升就去了。书记站位高,王老师新闻敏感性强,只半个小时,就商定了好几个题目,一个是彩薯种植富民增收的,一个是文化创意产业产生集聚效应的,还有一个更绝,是说灵山区三万奶牛建起了养殖档案,文章题目当即拍定——
“灵山三万奶牛要办‘身份证’”。
东升是真服了。赵部长也一个劲地慨叹:“不愧是书记,不愧是首席记者,脑袋就是好使。”赵部长毕竟学院派出身,吹捧人用词不当,区委书记略有不悦,他会意地跟王老师对笑了一下。王占绵说:“呵,能得到博士的夸奖,很荣幸呢。”赵部长没听出弦外之音,就进一步说了些好听的话,只是她的话不但不像恭维,反而更像是表扬和勉励。
去宾馆吃饭的路上,东升机智地问赵部长要不要通知老马参加,赵部长犹豫一下,觉得左右为难,就拨通电话请示区委书记。书记说:“看老马吧,他要是不忙就来。”其实,书记的本意是——“老马要是忙就算了。”但是书记没有明说,而是拐了个小弯儿,话反着说了。书记毕竟是书记,话总要含蓄一些,艺术一些。赵部长如是吩咐给东升,让他给老马打电话。东升知道书记的真正心思,但是东升顾及到老马的知遇之恩,没有把这层意思向赵部长挑明,只好当着赵部长的面,给老马打了电话。
结果,老马说自己不忙,满口答应了。“没问题,我去!”
“我是主管副部长,凭什么我不去?”老马还反问东升。放下电话,老马咬牙切齿地想,老子再忙也得去,陪鸡巴王占绵是小,关键要看看你这位新部长的态度。另外,大中午的,你们下馆子,让老子去吃食堂,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