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物业来过两次,说小区里许多业主不交暖气费,想让老马这个国家干部带个头,被老马谢绝了。老马说:“承蒙你们看得起我,可是,这个钱我不能交。你想想,暖气烧得不热,大家伙联合起来抵制交费,都是街坊邻居的,我也不好藏这个面子。而且,你们确实在临近春节的那阵子,没有好好烧锅炉,我们两口子都被冻感冒了。我们是国家干部,也就算了,要不然会找你们索赔的……我看呀,小同志,你们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等他们都交了,我一定交,那时候我绝没话说,邻居们自然肯定也没话说。”
今天,物业的又来了。老马手指头竖在嘴前,向妻子“嘘”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走到防盗门前,顺着猫眼往外一看,吓了一跳。妈妈的,物业的还带了两个保安!
什么意思?生抢呀?老马的爆脾气来了,他站直身体,抬手准备开门。这时淑珍挤过来,按住他的手,把他拽回客厅,并且轻轻地关上灯。“不理他,看他们能怎么样?”淑珍撇了撇嘴,毛茸茸的唇上肉跟着拧巴了一下。
“对,智取。”老马向妻子竖起大拇指,“懒得跟他们费口舌。”
就这样,物业的三个人站在门外,每隔两分钟敲一次门;老马和淑珍坐在屋里沙发上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以静制动。双方以这种形式对峙了半个小时。物业的人临走的时候,朝老马的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五
周五一大早,老马就起床了。
从五点半到六点半,老马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写好了给四套班子领导的“检举信”。而且是手写,复写纸一式四份。按照重要性的级别,他把原稿装进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上区委书记的大名,并带有“亲启”字样;另外三份分别装进三个信封,分别写上区长、区人大主任和区政协主席的名字。其中,第二联给区长,第三联给人大主任,第四联给政协主席。在老马的眼里,区委书记是灵山区的一把手,拥有绝对权力和绝对真理;区长是灵山区实际上的二把手,拥有相对权力和相对真理;人大主任是名义上的第二把手,拥有一定权力和一定真理;政协主席是排序上的第四把手,虽然没有权力和真理,但在保护老干部方面,可以制造舆论,也绝对不可忽视。
多年来,老马练就了一手苍劲有力的写字功夫,他腕力十足,力透纸背,虽然复写了三份,但是最下面的一份字迹仍然清晰可辨。他落款的名字尤其遒劲,看上去藏着一股锐气、一股霸气、一股杀气。书法造诣固然不能和伟大领袖相比,但是霸气倒是不分伯仲的。老马对自己的签名非常满意,他觉得这封信就是一枚炮弹,而这签名就是炮弹炸开后最锋利的一块弹片,该弹片将毫无疑问地直指敌人心脏。
他揣着这四封信,骑着自行车,七点钟就到了白楼。
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很奇怪,昨天休息一天,老马竟然没有大便。“看,咱跟组织多有感情呀,离开单位都拉不出屎来。”老马蹲在那儿,心里跟自己打趣,“毕竟多少年的习惯了,不是一朝一夕改变得了的。”他在厕所里酣畅淋漓,就像昨晚上跟几个朋友聚餐时一样痛快,大快朵颐。
离开厕所时,老马没忘记把一卷手纸带走。
刚到八点钟的时候,老马就站在了区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口。他泰然自若地敲响了一扇他认为可以通达胜利的门。进去后,他简短说明来意,然后把一封信交到书记手里。书记接过信后,笑着说:“老马,咱们楼上楼下,有事情你只管说就行,还写什么信啊?!”
老马眯缝起眼睛:“不一样,不一样。”
书记看着老马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足有三秒钟,然后他突然低下头,迅速地撕开信皮——他的动作干练有力,又有些轻描淡写——准备抽出信瓤阅读其中内容,却被老马制止了。
“书记,您先别急着看。既然是一封信,就等写信人离开您再看吧。”老马跨上两步,走到书记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便笺和一支笔,“书记,这封信可是当面交给您的,只有你知我知。不像别的信都是秘书收到的,还有个登记造册手续。我跳过这些繁文缛节,绕过这些程序,您允许我直接向您呈递一封信,就是给我老马天大一个面子。我感激不尽。”
书记打断他说:“老马你是老同志,别您您的。不客气。”
老马没搭理书记的打断,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但是,反映问题也有反映问题的规矩,反映者必然有反映者的难处和委屈。我想请您签个名,证明我曾经向您写过一封信,反映过一些问题。您呢,也认真接待了我,收下了我的一封信。”
区委书记的脸突然怔了一下,但马上就释然了。他笑着说:“老马,有这个必要吗?”
老马笃定地说:“有。”
“信就在我这儿,问题解决前就摆在办公桌上,”书记说,“问题解决以后,档案室会存档——当然如果你要收回去也可以——所以,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吧。”
老马仍然斩钉截铁地说:“有!”而且语气怪怪地反问:“这也是事实,不算我强人所难吧?”
书记就答应了。就在老马事先写好字的便笺上签了名。
那张便笺上有这样一些字:
3月14日上午,我收到宣传部老马同志的一封信,反映新任宣传部长赵艳君脱离群众,分裂党委,排挤老同志……我会尽快了解情况,查明事实真相,给老马同志一个满意的答复,让宣传部工作尽快恢复到有序、正常的状态中。
区委书记看上述字的时候面带微笑,在上面签名的时候同样面带微笑。这令老马有些意外。但是无论如何,书记接下了自己的“战书”,今后就得按照自己的“套路”出牌,他觉得已经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所以,老马离开书记办公室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
老马走后,区委书记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一种警觉,一种冷峻,一种有计可施后的从容,先后掠过他长长的面庞。
“老狐狸,还给我埋雷?!胆子不小!”书记道。
老马从区委书记那里出来后,先后去了区长、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办公室。区长去市里开会了,秘书接待了他,也接受了他的信。他没让秘书在他的便笺上签名,但是他反复叮嘱那位秘书:“一定尽快交给区长,事关灵山政治稳定!一定!”口气的急切和诚恳程度,丝毫不亚于电影里中共地下党员间的联络——“一定把情报尽快交给党组织,事关同志们安危!一定!”
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也接待了他,收了信,还嘘寒问暖地跟老马聊了一阵子,老马一边感激不尽,一边例举了赵艳君在区委书记的庇护下为所欲为的“罪行”。老马说,要想做人民的先生,得先做人民的学生,而她赵艳君,上来就想做人民的先生,这怎么成?!老马说,我向您表个态,从今天开始,我跟他们划清界限,跟他们决裂,凡是他们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他们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临了,老马猛烈而阴险地向书记开了一炮:
“他说过,在咱们这个地区,区人大和区政协完全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多没水平!自己好歹也是局级干部,嘴上怎么这么没有把门儿的?!人家是市里派来的,就是瞧不起咱们地方干部……妈妈的!我老马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要灵山人一条心,咱们也不是打了气的猪尿泡,谁想踢就踢一脚的。”
虽然请了病假,但是老马既然到了白楼,决定还是回单位看一看。尽管从根本上逆转形势的办法还没找到,但是毕竟走出了打击对手的第一步。找到办法之前要示弱,要麻痹敌人。于是,他找到赵部长,希望她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收回成命,别让他下乡包村。但是,赵部长拒绝了,老马悻悻而去。老马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又恶毒地骂了几句:
“臭娘们,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好歹!”
“真该让日本人强奸了你!”
“有你好看的!”
昨天晚上,赵部长又接了好几个骚扰电话。头天夜里遭到骚扰她还只是垂头丧气,第二天就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现在,即便是大白天,她的电话铃声一响,她的心也颤一下,眼睛急切地盯着来电显示,去拿话筒的手竟然有些哆嗦。这种骚扰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这样的情况自己该如何面对,她的知识分子的脆弱的心灵诚惶诚恐,有一种不堪重负不可终日的感觉。其实,她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向书记汇报了这个情况,书记说再看两天,如果继续骚扰,就去公安局报案。“如果真是他打的,正好跟他算总账,彻底废了他!”区委书记说。他话里的“他”当然是指老马。
但是,赵部长已经不想再受煎熬了。因为她背井离乡来灵山工作,是要为一方黎民造一点福祉,却遭受到如此“礼遇”,她心里窝着一万个委屈。而且,那些骚扰电话有恃无恐,在半夜三更直接打到她的座机上,令她全无睡意,整夜失眠,心力交瘁。
“太可恶了!”早上,赵部长从书记那里出来,在心里感叹道,“就这种卑劣的行径,也不配当副部长呀!”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赵部长给公安局长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两个民警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那种高科技监听手段,能不能使用?”赵部长问。
两名民警互相看了一下,胖一点儿的说:“那个恐怕不行,咱们自己没那个能力。市局倒是有那个技术,但是不会轻易来。”
“为什么?”赵部长问。
“那种技术一般都用于重特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或者是对反动政治势力的监控,比如对付邪教组织,倒是有可能的。”瘦一点儿的民警说,“即使这样,也需要向市局请示,市局批准才能派人来。”
“做一做市局的工作,怎么样?”
“这个,恐怕……”
赵部长有些失望,烦躁地摆了摆手,两个民警走了。
坐在办公室的老马百无聊赖,他给东升打了五个电话都没有打通。这小子会不会有意躲我?老马心里嘀咕上了。他真想直接到新闻科去看看,又怕东升真的不在,碰上那个疯疯癫癫的国强,再挨上几句骂,实在犯不上。以前,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国强顶撞过老马,老马后来略施小计,收拾过那个小青年。没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国强见到老马就开骂,连他八辈祖宗都敢骂,要不就笑嘻嘻地来上一句:“老马,你还没死呢?!”老马曾经把情况反映给部长,但他平时跟部长貌合神离,所以部长根本没给老马做主。
“年轻人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部长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听说他家族有精神病史,咱们少惹他吧。”
国强是白楼里唯一让老马害怕的人。有两次,国强曾经追着老马满楼道里跑。“那孩子有精神病,咱不跟他斗。”老马在许多场合给自己下台阶,“还是大学生呢,不按套路出牌!没德行!”
老马好斗,而且热衷于不按套路出牌,但是瞧不上别人胡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老马的哲学。
上午十点钟,老马离开单位,去照相馆了。跟京华日报总编辑的合影照得不错,扩大洗印出来后,看上去更加器宇轩昂。照相馆的老板被老马宣传过,所以也没有收钱。老马瞎客套了两句,就搬着大镜框走了。
路上,父亲打来电话,又想辞退保姆,被老马训了一通。“真是老糊涂了,”老马咬着牙根子说,“宁可让你在烈火中永生,也不允许你做出对不起我妈的事情来!”
他重新回到单位,把大照片放在办公室里。本来照片是要挂在宣传部会客室里用以震慑王占绵的,但是自己目前正跟赵艳君“冷战”,这个计划只好暂时放一放。“等将来‘两国关系’修好了,再挂不迟!”老马自言自语道。老马对跟赵艳君的关系缓和乃至修好,有充足的信心和把握。他觉得,赵艳君向他低头的那天,就是他们“邦交正常化”之日。不错,一定不会错的。他深信不疑。
当然,他也想到了王占绵。等下回王记者再来灵山的时候,说不定就会看到这幅照片,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的。为此他胸有成竹,心潮澎湃。
临近中午的时候,老马准备回家。刚走到楼道大厅,就看到了电梯里的东升,可是电梯很快关闭了,他张开的嘴只好又合上了。老马掉转头,重新回到办公室里,他用内心拨通了新闻科的电话。
“东升。”
“马部长。”
双方在电话里打了招呼,问过寒暖。老马说:“东升,我上午打了你至少十次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啦?”东升答:“去青龙峡办点事,那里可能没有信号。”老马说:“去那里干什么?”东升没有立刻说,嘴上支支吾吾。老马就说:“东升,我想跟你聊聊。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那个精神病在屋没有?”东升说:“没有。他陪记者下乡去了。您来吧。”老马愉快地答应了,立刻锁上门,往四楼走去。
老马从来不坐电梯,他说一位中央首长就从来不坐电梯。“一为锻炼,二为节能。”其实,老马不坐电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怕电梯出故障,出事儿。如果电梯出问题了,里面黑漆漆的,突然掉下去,人不摔成肉饼才怪。两条腿的人咱不怕,对付这没腿的电梯,咱可真是没招儿。电梯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坐它不就完啦!所以,老马从来不坐电梯,并且以此为荣。有一次上任部长在楼道里问他,为什么不坐电梯,他狠狠地啌了部长一句:
“毛主席还不坐飞机呢!”
话里透着对主席的景仰,也含着对部长的不屑。
可是今天,当他步行到四楼走进新闻科的时候,他十分地生气了。屋里空无一人。“明明知道我要上来,你东升还敢出去?就是上厕所,也得等我进屋呀!”老马在心里忿忿地说,可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憋急啦?嗨,也没准儿。等几分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