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几遍酒水,全无影响。知县相公叫金满问:“银子有了么?”金满禀道:“小的同捕人缉访,尚无踪迹。”知县喝道:“我限你十日内赔补,那等得你缉访!”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满叩头求饶,道:“小的愿赔,只求老爷再宽十日,容变卖家私什物。”知县准了转限。
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甚费措置。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岁,生得甚有姿色:
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天桃初发蕊。
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库上,分付他:“下次小心!”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首,越想越恼。着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
正纳闷间,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常听见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物来散闷。阿爹苦没钱买酒时,我还余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史喝道:“谁要你的吃!”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称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余岁,只当过继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自进去了。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昔好酒。凡为盗的,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眉批:旋转几想,描画如见。】。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见了大锭银子,又且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就偷了时,那时出笏?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便知分晓。”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请他来一问,以决胸中之疑。【眉批:此回书原为破巫觋之惑而作。】”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了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斋了这贼道的嘴,’咶噪,也可谢你一声么!‘”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厮到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
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
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小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步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拈示真盗姓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
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
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个在傍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余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
为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约,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
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火,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才出得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
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
秀童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了箍,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这是拷贼的极刑了。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动了。
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赃。李大家住乡间,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童的姐儿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入卧房,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不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尺余,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屋寻一个遍,那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秀童泪如雨下,答道:“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吊拷,务要我招认,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爹信了野道,召将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无别话。【眉批:说得可怜。】”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觉惨然。
须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见秀童躺在板门上,七损八伤,一丝两气,大哭了一场,奔到县前叫喊。知县相公正值坐堂,问了口词,忙差人唤金满到来,问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库内银两,如何通同阴捕,妄杀平人,非刑吊拷?”金满禀道:“小的破家完库,自然要缉访此事,讨个明白。有莫道人善于召将,天将降坛,三遍写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见他言语可疑,所以信了。除了此奴,更无影响,小的也是出乎无奈,不是故意。”知县也晓得他赔补得苦了,此情未知真伪,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禀右禀,无可奈何。此时已是腊月十八了,知县分付道:“岁底事忙,且过了新年,初十后面,我与你亲审个明白。”众人只得都散了。金满回家,到抱着一个鬼胎,只恐秀童死了,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儿子,又请医人去调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将息。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絮咶咶的不住。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捕盗知得秀童的家属叫喊准了,十分着忙,商议道:“我等如此绷吊,还不肯吐露真情,明日县堂上可知他不招的。若不招时,我辈私加吊拷,罪不能免。”乃请城隍纸供于库中,香花灯烛,每日参拜祷告,夜间就同金令史在库里歇宿,求一报应。金令史少不得又要破些悭在他们面上。到了除夜,知县把库逐一盘过,交付新库吏掌管。金满已脱了干纪,只有失盗事未结,同着张阴捕向新库吏说知:“原教张二哥在库里安歇。”那新库吏也是本县人,与金令史平昔相好的,无不应允。是夜,金满备下三牲香纸,携到库中,拜献城隍老爷,就将福物,请新库吏和张二哥同酌。三杯以后,新库吏说家中事忙,到央金满替他照管,自己要先别。金满为是大节夜,不敢强留。新库吏将厨柜等都检看封锁,又将库门锁钥付与金满,叫声“相扰”,自去了。金满又吃了几杯,也说起身,对张二哥道:“今夜除夜,来早是新年,多吃几杯,做个灵梦,在下不得相陪了。”说罢,将库门带上落了锁,带了钥匙自回。张二哥被金满反锁在内,叹口气道:“这节夜,那一家不夫妇团圆,偏我晦气,在这里替他们守库!”闷上心来,只顾自筛自饮,不觉酩酊大醉,和衣而寝。
睡至四更,梦见神道伸只靴脚踢他起来道:“银子有了。陈大寿将来,放在厨柜顶上葫芦内了。”张阴捕梦中惊觉,慌忙爬起来,向厨柜顶上摸个遍,那里有甚么葫芦!“难道神道也作弄人?还是我自己心神恍惚之故?”须臾之间,又睡去了。梦里又听得神道说:“金子在葫芦里面,如何不取?”张阴捕惊醒,坐在床铺上,听更鼓,恰好发擂。爬起来,推开窗子,微微有光。再向厨柜上下看时,并无些子物事。欲要去报与金令史,库门却又锁着,只得又去睡了。少顷,听得外边人声热闹,鼓乐喧阗,乃是知县出来同众官拜牌贺节,去文庙行香。天已将明,金满已自将库门上钥匙交还新库吏了。新库吏开门进来,取红纸用印。张阴捕已是等得不耐烦,急忙的戴了帽子,走出库来。恰好知县回县,在那里排衙公座。那金满已是整整齐齐,穿着公服,同众令史站立在堂上,伺候作揖。张阴捕走近前把他扯到旁边,说梦中神道如此如此:“一连两次,甚是奇异,特来报你。你可查县中有这陈大寿的名字否?”说罢,张阴捕自回家去。不题。
却说金满是日参谒过了知县,又到库中城隍面前磕了四个头,回家吃了饭,也不去拜年,只在县中稽查名姓。凡外郎、书手,皂快、门子及禁子、夜夫,曾在县里走动的,无不查到,并无陈大寿名字。整整的忙了三日,常规年节酒,都不曾吃得,气得面红腹胀,到去埋怨那张阴捕说谎。张阴捕道:“我是真梦,除是神道哄我。”金满又想起前日召将之事,那天将下临,还没句实话相告,况梦中之言,怎便有准!说罢,丢在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