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罗奥那天晚上没有来看她。他在接到信后,将对嘉莉的思念暂时都放到了一边,一个人四处游荡,过着他所谓的快活日子。这天晚上,他在烈克托饭店吃了晚饭,这家饭店在当地略有名气。饭后,他去了罕那——哈哥酒店,这家酒店在亚当斯街上,对面就是特别华丽的联邦大厦。他背靠着酒店里漂亮的酒吧,喝了一杯威士忌,买了几枝雪茄,随手点上一枝。这对他来说多少代表着上层社会的生活——是整个上层生活一个非常好的例子。
托罗奥并不是酒徒,他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他不是“有钱的”人。他只追求心中所认为的最好的东西,依他看来,追求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最美好的生活的一部分。烈克托饭店有着光滑的大理石墙壁和地板,有着明亮的灯火,有着闪耀的瓷器和银器,是演员和职业界人士常常光顾的地方,这在他看来,是一个有所出息的人应该去的地方。吃饭的时候,听说约瑟夫·杰弗逊也常来这地方,或者听到亨利·E·迪克西这位当时显赫一时的演员就坐在几张桌子之外,他感到格外心满意足。在烈克托饭店,尤其是到了晚上,人们能遇到政治家、股票经纪人、演员、当地一些年轻有钱的“公子哥”,大家都在交谈声中吃着、喝着。
花钱到这儿进餐代表着一种境界。“那边那人是某某某”,是常挂在这些绅士们嘴边上的一句话,特别是那些还没达到、却期望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人,更是把它作为口头禅。
“是真的吗?”对方会这样回答。“那当然,你不认识吗?他可是歌剧院的经理。”当托罗奥听到这些话时,他就会挺直腰板,吃得更加心满意足。假如他有些虚荣,这就增加了他的虚荣;假如他有野心,这就激发了他的野心。
从芝加哥的角度来看,这确实是富丽堂皇的酒馆。和烈克托饭店一样,它也装饰有很多耀眼的白炽灯,装在漂亮的枝形吊灯中,挂在幽雅的地方。地上铺着色彩浓艳的瓷砖。墙壁的下半部装有贵重的黑漆木板,上半部涂着彩色灰泥,使这里显得尤为豪华。长长的酒吧柜台上放一排灯光。这真是家了不起的酒店。
在烈克托饭店,托罗奥认识了G·W·霍森沃先生,他是亚当斯街罕那——哈哥酒店的经理,被人们认为是个事业非常成功、社交很广的名人。霍森沃除了年龄不到四十外,他体格强健,特别活跃,有着一种稳健庄重的神气。托罗奥见到他时立即感到这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自己不仅结识了他,并且从此每想喝杯酒或者想抽枝雪茄时,就可以去亚当斯街的酒店。
霍森沃与众不同,非常有趣。他的职位非常重要,是个经理——一个管理一切的位置,特别威风,但没有经济权。他经过多年效劳,凭着坚持不懈的毅力和勤勉操劳的精神,从一个普通酒吧的掌柜爬到了现在的职位。他在酒店有个小办公室,他在里边有张拉盖写字台,写字台里有这家店里的简单的账本——记着订购的和需要的供应品等等。管理和财务上的主要任务都得递交给店主,罕那先生和哈哥先生,以及一个管收钱的出纳员。
他大多时间在店里到处走动,穿着用进口料子缝制的礼服,手指上戴着几枚戒指,领带上佩带着一颗耀眼的蓝宝石,一件引人注意的新式背心,外加一条纯金表链。对于几百个演员、商人、政治家及很多社交极为广泛的人物,他都能一一叫出名字,且可以用“喂,老伙计”和他们打招呼,这是他成功的一部分。他对亲切友好的程度上有着准确的等级区分。对于那些常常光顾、知道他身份的职员和办事员,他只招呼一声“你好”,而对于那些认识他、也乐意和他结识的名人或有钱人,他就以“喂,老伙计,还好吗?”来打招呼。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也许太有钱,也许太有名,也许太走运,使他不敢亲密地和他们打招呼。对待这些人他会摆出一副严肃庄重的态度向他们表示敬意,这既博得了他们的好感,又丝毫无损他自己的风度和见识。最后,还有一种顾客,这些人既不富也不穷,稍有名气但还不是红人,他跟这些人亲热得称兄道弟。他特别愿意和这些人交谈,和他们谈得或许最恳切。他喜欢不时地出去玩玩——去看赛马,看戏,去一些俱乐部赌赌博,也去一些难于启齿的罪恶地方。妻子和两个孩子住在林肯公园旁、城北区的一幢漂亮的房子里。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美国上层社会一个相当受欢迎的人——仅次于豪门望族的第一等人物。
霍森沃喜欢托罗奥。他喜欢托罗奥亲切的神态和衣冠楚楚的外貌。他晓得托罗奥只是个推销商,干这一行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巴特列特——坎伊公司规模非常大,而且生意兴隆,因此托罗奥混得也不错。霍森沃与坎伊老板关系特别好,经常同他和其它一些人一起喝上一杯,随意聊一聊。托罗奥很有幽默感,这对他这一行有很大帮助的。倘若有必要,他会天南地北地扯上一番。他可以和霍森沃一起谈赛马,说一些自己的趣事和风流场中的经历,说一下他所到城市的商业情况,因此他几乎总能让自己到处受欢迎,今晚他格外高兴,因为他写给公司的报告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新样品也都已选好,而且此后六周的行程全部定了下来。
“哦,你好,察朗老伙计,”托罗奥那天晚上走进来时,霍森沃说,“还好吗?”店里人很多。
托罗奥高兴地同他握了握手,随后两人向酒吧走去。“哦,还好。”“我已经六个星期没有看到你了,啥时候回来的?”“上周五,”托罗奥说,“这回跑得不错。”“那就好。”霍森沃说,他那黑眼睛里透露着一股热情,“你要喝点什么?”看到酒吧招待从酒吧后向他们探出身子,他问了一句。
“陈轩尼诗酒。”托罗奥说。“我也来一点。”霍森沃插进来说。“这次在城里呆多长时间?”霍森沃问。“只呆到星期三。我要去圣保罗。”“丘詹·伊凡斯上星期六到过这儿,他说上星期在密尔沃基见到过你。”“是的,我见到丘詹了,”托罗奥答道,“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对吧?我们在那儿一起玩得非常开心。”
他们一边谈论着一边倒酒,托罗奥往杯里倒了三分之一,这是被当时人们认为得体的分量,而霍森沃只是代表性地倒了一点点威士忌,之后用矿泉水把它冲淡。“坎伊怎么啦?”霍森沃问,“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来这儿了。”“听说卧病在床,”托罗奥解释说,“这老家伙得了痛风病!”
“但他这辈子也挣了很多钱,是吗?”“是啊,大笔大笔的,”托罗奥回答说,“他没有多少日子了。现在极少到办公室。”“他只有一个儿子,是吗?”霍森沃问。“没错,一个挥霍的败家子。”托罗奥笑着说。“我觉得他给公司也添不了多少乱,其它股东都还健在呢。”
“是啊,我想他坏不了事。”霍森沃站在那里,上衣敞着,大拇指插在口袋里,灯光照在他的宝石和戒指上,使它们显得十分光彩夺目。他简直就是相当讲究的舒适安乐之化身。
“你好,丘詹。”传来了一声喊声,霍森沃转过身去,一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名人握住了他的手,这个人是从国内某个地方来的。他们此刻一起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托罗奥掏出钱包来买单。但酒吧招待向他做了个手势。
“算在经理账上。”他笑眯眯地说。霍森沃对他们训练有素,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我给你介绍一下。”霍森沃走过来说。他把新来的人介绍给了托罗奥,托罗奥和那人握手,连忙问他想不想喝点什么。他们起初三人一起聊,后来只剩下他们俩,因为霍森沃去了自己的小办公室,和等在那里的两位胖绅士谈话。那是既友好又有趣的会见,他们头靠在一起谈着,然后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随后再接着谈下去。“你今晚有何打算?”新来的人过了一会儿说。“哦,我想待一会儿去大戏院。”托罗奥答道。“那儿演什么?”
“《地上一个洞》。”“哦,我看过很多遍了,要不然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他带着随时乐意奉陪别人的兴致说,这是那种没头脑的人的特点。
就在这时来了第三个人,把他叫走了,剩下托罗奥自己带着满意的微笑,在这令他愉快的气氛中凝望着、呼吸着、抽着烟。
对于一个不爱喝酒、思想比较严肃的人,这样一个沸沸扬扬、吵吵闹闹、华丽夺目的房间,一定显得特别不正常,是对自然和生活的一种畸形反应。人们无法从智力的角度来赞许这地方。阴谋家们会选择更隐蔽的场所去策划;政治家们来到这里除了客套话外再没别的事了,怕耳朵灵敏的人会听到;也不能肯定地说是因为想喝酒而来这儿,因为常常光顾这些豪华地方的人,大多数都不嗜酒。人们聚到这儿来,在这儿聊天,喜欢在这儿摩肩接踵,其中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这种特别的社交机构,肯定是激情和某些模糊的欲望巧妙结合在一起的结果,否则它不会存在。
就托罗奥而言,他被吸引到这儿来,一半是为了找寻快乐,另一半是为了想在比他高一等的人中抛头露面。他在这里认识的很多朋友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他们期望在这里可以找到交际、炫耀和气氛,这一点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剖析过。总之,人们可以把这当作是社会秩序更好的一种预示,因为他们在这里得到的是感官上的东西,而不是罪恶。最坏的结果是在利欲熏心的人身上浮起一种野心,使他们把自己的生活也定位在同样豪华的基础上。假如这样的场面会让服饰较差的人去攀比服饰华丽的人,那也只能怪那些受到影响的人不合实际的野心。除去酒——这个众口一致的确不难的因素,没有任何人会否认剩下的美和热情的品质。我们如今时髦的饭店之所以让人青睐,就证明了这种观点的正确性。
但是,灯火通明的店堂,衣冠楚楚但又十分贪婪的伴侣,自我陶醉地空谈,这地方所代表的毫无头绪、漫无目标、飘浮不定的心理活动——这一切归根结底就是对灯火、对喧闹、对华丽服饰的眷恋;而这一切对于一个站在星光下的局外人来说,肯定是个光彩夺目却又让人费解的事。在星光下,在柔和的夜风中,它是多么美丽的火树银花呀。
“看到正在进来的那个人了吗?”霍森沃走回来说,他扫了一眼进来的一位绅士。
“没看见。在哪儿?”托罗奥说。“在那边,”霍森沃一边说一边用眼一瞥指着方向,“戴大礼帽的那个。”“哦,看到了,”托罗奥说,“他是谁?”“他是招魂法师朱尔斯·华莱士。”托罗奥直望着他,非常感兴趣。“看起来不像是能看见鬼魂的人,是吗?”托罗奥说。“哦,这我不清楚,”霍森沃答道,“反正他赚了钱,这就够了。”说完稍稍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大信那些事,你呢?”托罗奥问。“唉,凡事都不好说,”霍森沃说,“那可能有些道理,但我自己是不会去探寻的。顺便问一句,”他补充了一句,“你今晚去什么地方吗?”
“去看《地上一个洞》。”托罗奥说。“那你该走了,现在都八点半了。”他说着掏出表来。店里的人群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去了戏院,有的去了俱乐部,还有的去了一切乐趣中最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方——情妇那里。
“好的,我就去。”托罗奥说。“看完戏后再来一趟。我想让你看样东西。”“好的。”托罗奥兴致很高地说。“你今晚没有什么约会吧?”霍森沃又说了一句。“压根儿没有!”
“那么你一会再来吧。”“是位金发女郎吗?”托罗奥笑着说。
“十二点左右来吧。”霍森沃说,没答理他的问题。“上周回来时,我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姑娘,”托罗奥临走时说,“我出门前一定要去看她一下。”“哦,算了吧。”霍森沃说。“听我说,那确实是个漂亮姑娘。”托罗奥接着说下去,想给他朋友留下个印象。“十二点钟。”霍森沃说。“没错。”托罗奥走了出去。嘉莉的名字就这样在这个地方从一个人传到了另一个,而与此同时,这个小苦工正在自叹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