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刚才你所讲的也许就是基督所要说的……”蒙泰尼里慢条斯理地说,但是亚瑟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基督说:‘凡是为我牺牲的人都将获得重生。’”蒙泰尼里一只胳膊撑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却举起来遮住双眼。“过来坐一会儿吧,亲爱的,”他最后说道。亚瑟坐了下来,神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我不能在今晚跟你展开讨论,”他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所以我必须安排时间再仔细想想,然后再确切地与你谈一谈。但是现在,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你由于这件事而惹出了麻烦,假如你……死了,我的心会碎的。”
“神父……”“不,让我把话说完。有一次我曾告诉过你:除了你之外,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我觉得也许你没有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是呀,作为一个年轻人很难真正明白这话的意思。假如我像你这么大,我也无法明白。亚瑟,你就像我的……就像我的……我自己的儿子。你懂了吗?你是我的光明与希望。只要你不走错路,不毁了你的一生,我心甘情愿去死。我不需要你对我作出什么承诺。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并且时刻小心着。在每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之前好好想一想,即便不是为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那也应该为我想一想。”
“我会的……神父……况且,为我祈祷吧,为意大利祈祷吧!”
他默然下跪,蒙泰尼里无声地把手放在他那垂下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亚瑟抬起头来,在那只大手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踏上那沾满露水的草地,轻轻地离开。蒙泰尼里独自呆坐在木兰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黑暗。
他想:“上帝已经降罪于我了,就如当初降罪于大卫一样。我已经亵渎了上帝,并用肮脏的手玷污了他的圣体……主对我向来都很宽容,现在终于降罪于我了。正如圣经上所说:‘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复你。故此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
对于同父异母的弟弟将要和蒙泰尼里去“漫游瑞士”,杰姆斯·伯顿先生一点儿都不乐意。但是断然拒绝他同一位神学教授去旅行,去增长对植物的认知,亚瑟会觉得他不讲道理且过于专横了。何况根本无法找到拒绝这件事的理由。这会让人很容易把这归结于宗教的偏见或者种族的偏见,而伯顿一家素以开明、忍让、富有自居。早在一个世纪以前,自从伯顿父子轮船公司在伦敦和里窝那开业以来,整个家族都是坚定不移的新教和保守派的忠实信徒。但是他们依旧认为:即使是在和天主教徒打交道,英国绅士也必须公正严明。因此当这家的男主人发现鳏夫的生活孤独乏味时,就娶了自己小孩的家庭女教师——一位年轻貌美的天主教徒。杰姆斯和托马斯这两个年长的儿子,虽然他们多少会对继母反感,但还是会含怒不语,把它认为是上帝的安排。父亲去世以后,老大的婚娶使得原本就已尴尬的局面更加复杂。但是在格拉迪丝活着的时候,弟兄俩都还尽力不使她受到朱丽亚那张毫不留情的嘴巴的中伤,并且对亚瑟也尽了应尽的义务。他们并不作矫情之爱,只是在供给他零花钱上表现得慷慨大方些。
因此在给亚瑟的回信中,他们夹了一张支票让他支付旅途花销、同意他在假期里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时表现得冷言冷语。亚瑟把旅费之外一半的钱用来购买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和标本夹,然后和神父一起动身,第一次去阿尔卑斯山游历。
亚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蒙泰尼里的心情如此愉快了。那次在花园里的谈话,使他第一次深感震惊,现在心境已经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并且能更加坦然地看待那件事情。亚瑟毕竟还很年轻,没有什么经验可谈,他的决定也不是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他当然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把他争取回来,从而让他离开那条危险的道路,况且他还没正式踏上那条道路。
日内瓦白得刺眼的街道和尘土飞扬、游人如织的滨湖大道使亚瑟游兴大失,因而他们不打算过多停留。
蒙泰尼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说道:“亲爱的,你不喜欢吗?”
“我说不清楚,只觉得与理想中的相距甚远。当然,这湖的确很美,我也喜欢那些山的形状。但是那个市镇看上去那么拘谨,那么井然有序,甚至透露出浓郁的新教气息和一种自满的氛围。不,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它让我想起了朱丽亚。”当他们站在梭岛上,他指着萨瓦那边绵延不断、形如刀削的群山时说。蒙泰尼里哈哈大笑道:“我可怜的孩子,真是不幸之至!嗨,我们还是自娱自乐吧!别停下来,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我们今天就在湖中划船,明天早晨再进山,你看如何?”
“可是,神父,您想要待在这里吗?”“我亲爱的孩子,我无所谓,这些地方我都看过十几次了。我出来度假的真正目的就是要使你玩得高兴快乐。你喜欢到哪里去呢?”
“假如您真的不在乎的话,我想溯流而上,探寻它的源头。”
“罗纳河吗?”“不,是奥尔韦河。看河水流得多湍急啊!”“那么我们就到夏蒙尼去吧。”下午他们坐在一只小帆船里随波荡漾。在亚瑟的印象中,灰暗浑浊的奥尔韦河的景色是无法掩盖的。他自小在地中海边长大,已经看惯了碧波荡漾。因而他还是期望见识一下湍急的河流,因为急流而下的冰河使他感到无比的喜悦。“真是势不可挡啊。”他不禁喊了起来。第二天早晨,他们早早地就动身前往夏蒙尼。乘车经过肥沃的山间沃野时,亚瑟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但是当他们踏上克鲁西附近的盘山公路,发现周围全是陡峭的大山时,他变得既严肃又沉默。他们从圣马丁徒步走向山谷,路旁的牧人小屋或小村成了他们的投宿地,随后再次徒步前行。亚瑟对自然景色的影响十分敏感,当经过第一道瀑布时他简直欣喜若狂,那副模样看了真叫人高兴。但是当他们走近雪峰时,他没了那股欣喜若狂的劲头了,却变得如痴如醉。这种情景蒙泰尼里以前从没有看见过。好像他与大山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默契。他会一动也不动,躺在幽暗、隐秘、松涛呼啸的森林里,透过笔直而又高大的树干,凝视着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那里雪峰闪烁,悬崖峭立。蒙泰尼里看着他,他感到几分伤感,几分妒忌。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亲爱的。”一天他这么说道。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见亚瑟舒展身体躺在苔藓上,姿势还是和一个小时前一模一样,瞪着一双大眼睛,出神地望着光彩夺目的蓝天和白云。他们离开了大路,来到迪奥萨兹瀑布附近的一个宁静的村子投宿。太阳低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这时已经挂在长满松树的山岗上了,等着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映红勃朗山大大小小的山峰。亚瑟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惊叹和好奇。
“神父,您是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了万里无云的蓝天里有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看到它经久历年地待在那里,等待着圣灵的光临。我是通过一个望远镜模模糊糊地看到它的。”
蒙泰尼里叹子一口气。
“以前我也常看到这些东西。”“您现在就看不到它们了吗?”“没有看到过了,而且我再也不会看到它们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可是我没有慧眼能够看到它们。我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您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呢?”“亲爱的,蔚蓝的天空,皑皑的山峰……这就是我抬头仰望所看到的。但是下面的景物就完全不同了。”他用手指了指下面的山谷。亚瑟跪了下来,俯身探过陡峭的悬崖。他看到了高大的松树,在渐浓的夜色下愈加显得凝重,如哨兵一般矗立在小河的两岸;火红的太阳犹如一块燃烧的炭,顷刻间落到刀削斧劈的群山后面,所有的生命和光明都远离了大自然的表层世界。随即某种黑暗和可怕的东西降临到了山谷——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全副武装,带着奇形怪状的武器。西边的群山光秃秃的,悬崖峭壁就像是怪兽的牙齿,伺机生擒活捉一个可怜的家伙,并且把他拖进山谷深处。那里漆黑一片,森林发出低声的吼叫。松树宛如一排排的刀刃,哗哗低语:“摔到我们这儿来吧!”在越来越凝重的夜色当中,山泉奔腾呼啸,怀着满腔的绝望,疯狂地拍打着岩石结构的牢房。
“神父!”亚瑟颤抖着站了起来,抽身离开了悬崖,“这简直就是地狱!”
“不,亲爱的。”蒙泰尼里平静地说道,“它只像是一个人的灵魂。”
“那些停留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当中的灵魂?”“那些每天在街上与你擦肩而过的灵魂。”亚瑟俯身望着那些阴影,浑身筛糠般颤抖不已。一种暗淡的白雾蒙绕在松树之间,无力地抓着汹涌澎湃的山泉,就像是一个可怜无助的灵幽,无法给予任何安慰。
“瞧!”亚瑟忽然说道,“在黑暗里行走的人们看见了一道耀眼的光亮。”
东边的雪峰在夕阳的辉映下明亮而眩目。等那道红光从山顶上消失以后,蒙泰尼里转过身形,轻轻地拍了一下亚瑟的肩膀。
“回去吧,我的孩子。天暗下来了。如果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就得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那样会迷失方向的。”
“简直就是一具僵尸。”亚瑟说道。他猛然转过身形,不再去看暮色中闪耀的巨峰的那副狰狞的面孔。
穿过黑压压的树林,他们走向他们寄宿的牧人小屋。晚饭前,亚瑟静坐在屋里的餐桌边。当蒙泰尼里走进去的时候,他看见这个小伙子已从梦幻的阴影中摆脱了出来,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噢,神父,快看这只滑稽的小狗!简直太可爱了,它能踮起前腿,用后腿跳舞呢!”
聚精会神地观看小狗表演,就如同方才沉湎于落日的余晖之中——这家伙脸色红红的,腰上系着围巾。粗壮的胳膊叉在腰上的女主人,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扯着小狗尽情玩耍的他说:“如果他总是这样,那他绝对是无忧无虑的人。”她用方言对她女儿说道,“这小伙子长得好帅!”
亚瑟满脸绯红,就像一个女学生。那个女人这才明白他听懂了她的话,看着他发窘的样子,她赶忙离开了。吃晚饭时,亚瑟除了谈论短途旅行、登山和采集植物标本的计划之外,什么也没说。他那些梦呓般的联想显然没有妨碍他的情绪也没阻止他进食。
第二天,当蒙泰尼里醒来的时候,亚瑟已出发了。天亮之前,他到了山上的牧场,帮着嘉斯帕赶羊。
早饭很快就摆到了桌上,正在这时他一路小跑奔进屋里。他摘掉了帽子,肩上扛着一个两三岁的农村女孩,手中拿着一大把野花。
蒙泰尼里脸带笑容地抬起了来,亚瑟此时这副模样与在比萨和里窝那的不苟言笑判若两人,真是太有趣了。
“你这个小子疯疯癫癫的,跑到哪儿去了?只顾满山遍野地乱跑,连早饭都不吃了?”
“噢,神父,太有趣了!日出的时候,群山蔚为壮观。露水可重了!您瞧瞧!”
他抬起一只脚,脚上的靴子湿漉漉地沾满了泥土。
“我们带了一些面包和奶酪,还有在牧场弄的牛奶。啊,别提多有趣了!可现在我又饿了,这个小家伙该吃东西了。安妮塔,吃点蜂蜜好吗?”
他坐了下来,把那个孩子放在腿上,随后帮她把鲜花放好。
“不,不!”蒙泰尼里喊道,“我可不能眼看你着凉。快去把湿衣服换掉。过来,安妮塔。你是在哪儿把她给找来的?”
“在村头。她的爸爸就是我们昨天见过的……那个鞋匠。您瞧她的眼睛多美呀!她的兜里还装着一个小乌龟,她管它叫‘卡罗琳’。”
当亚瑟换完衣服回来吃饭时,他看见孩子正坐在神父的腿上,正兴趣盎然地对他说她的那只小乌龟。胖胖的小手托着四脚朝天的小乌龟,好让神父欣赏它的四只蹬个没完没了的小脚。
“看啊,神父!”他严肃地用半懂不懂的方言说,“瞧瞧卡罗琳的鞋子!”
蒙泰尼里坐在那儿逗着孩子玩,他抚摸着她的秀发,称赞着她的宝贝小乌龟,并给她讲着有趣的故事。当那家的女主人进来收拾桌子时,看见安妮塔乱翻这位一脸严肃、身着教士服装的绅士的口袋,她大吃一惊。
“上帝赋予小孩子识别好人的天性。”她说道,“安妮塔一直怕和生人打交道。可您瞧,她看见教士一点儿也不扭扭捏捏。真奇怪!快下来,安妮塔,快请这位好心的先生在走之前为你祈祷,这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真没想到您能这么逗着孩子玩,神父,”一小时之后,当他们穿越阳光明媚的牧场时亚瑟说道,“那个孩子的眼光老跟着您。您知道,我想……”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说……我认为,教会禁止神职人员结婚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我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您知道的,教育孩子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从一开始就受到良好的熏陶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认为一个人的职业越高尚,他的生活就会越纯洁,他就越适合担任父亲的职责。神父,我确信,假如您不是发过誓,终生不娶……假如您结婚了,那么您的孩子就会很……”
“嘘!”这一声来得如此的突然,以至于之后的寂静显得格外的沉重。
看到他那抑郁的表情之后,亚瑟心中十分苦恼,他禁不住开口问道:“神父,难道您认为我说的话错了吗?也许我说错了,但是我承认我的话合乎人之常情。”
“也许,”蒙泰尼里轻声地答道,“对你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我并不很明白,或许再过几年,你会改变你的想法的。但在此期间,我觉得我们最好换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