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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是这样的。”殡葬承包人表示同意。“我们也是前晚才听说这家人,”教区干事说,“有个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女人找到教区委员会,要求派教区大夫去看看,那儿有个女人病重。大夫倒不在,他那个徒弟(一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把药装在一个鞋油瓶子里,捎给了他们。”

“啊,倒真利索。”殡葬承包人说。

“利索是利索啊,”干事说,“可结果呢,老兄,这些家伙却忘恩负义!嗯,那个男的带回话来,说药品与他妻子的病症不合,因此她不能喝——绅士,他说不能喝。一个星期以前才有两个爱尔兰工人和一个运煤的喝过,效果蛮好,又符合卫生——如今白白奉送,外带一个鞋油瓶子——老兄,他却回话说她不能喝。”这种恶行活生生地展现在邦布尔绅士眼中,气得他满面通红,狠狠地用手杖打着柜台。“哟,”殡葬承包人说,“我从——来——没——”

“绅士,从来没有。”教区干事吼了起来,“真是闻所未闻。喔,可如今她死了,我们还得去埋,这是地址姓名,这事越快了结越好。”

由于为教区感到不平,激愤之下邦布尔绅士险些把三角帽戴反了,然后迅速跨出店门去了。

“唷,奥立弗,他气得都忘了问问你的状况。”苏尔伯雷目送教区干事大步走到街上,讲道。

“是的,绅士。”奥立弗说道。邦布尔来访的时刻,他一直很小心地躲得很远,他一听出邦布尔绅士的嗓音,从头到脚都抖起来了。话说回来,他倒也不用想方设法避开邦布尔绅士的视线。这名公务人员一直把白背心绅士的预言牢记在心,他认定,既然殡葬承包人正在试用奥立弗,他的状况不提也行,等到为期七年的合同把他套牢了,才能一劳永逸、合理合法地解除他被重新退回教区的一切危险。

“嗨,”苏尔伯雷绅士拿起帽子说,“越早做成这笔生意越好。诺亚,看住铺子。奥立弗,把帽子戴上,跟我一起去。”奥立弗听从嘱咐,跟随主人去了。

他们走过本城人口最稠密的居民区,接着加快脚步,来到一条比先前经过的地方还要肮脏、破败、狭窄的街上,他们走走停停,找寻他们的目标居住的房子。马路两边的房屋又高又大,然而很旧;从偶尔碰到的几个男人女人脸上的苦相,和这些房子破败的外观就可以看出,住户都是赤贫阶层。路人拢着双臂,弓腰驼背,走路躲躲闪闪。大多数房子带有铺面,不过都关得紧紧的,一派衰朽破败的模样,只有楼上用来住人。有些因年久失修的房屋,眼看要塌在街上,就用几根大木头撑住墙壁,插在路上。这些无异于猪栏狗窝的房子竟然也被某些无家可归的倒霉蛋选中,作为夜间栖身的巢穴,由于很多钉在门窗上的粗木板已经撬开,留下一个足以通过一人的缝隙。水沟阻塞不通,恶臭难闻,正在腐烂的老鼠东一只西一只,就连它们也是一副可怕的饿相。

奥立弗和他的老板要找的这一家到了,大门敞开着,上边没有门环,也没有门铃拉手。老板嘱咐奥立弗跟上,什么也别怕,自己很小心地摸索着走过漆黑的走廊,爬上二楼。他在楼梯口踉踉跄跄地撞上了一道门,便用指节嘭嘭嘭地敲了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依据室内的陈设,殡仪馆老板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便走进去,奥立弗也跟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生火,却有一个男人纹丝不动地蜷缩在空荡荡的炉子边上,和一位坐在矮凳上的老妇人。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有个什么东西用毯子遮盖着,放在正对门口的一个小壁龛里。奥立弗的眼光落到了那上面,禁不住打起哆嗦来,身体情不自禁地和老板贴得更紧了,即使上边盖着毯子,这孩子始终意识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面容沧桑瘦削,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两眼布满血丝。老太婆满脸皱纹,仅有的两颗牙齿突出,挡住了下唇,眼光很有神。奥立弗吓得不敢抬头,这两个人看上去和他在屋外见到的老鼠真是太相像了。

“谁也不许靠近她,”殡仪馆老板正要往壁龛走去,那男的猛地跳了起来。“别过去。他妈的——你要想活命,就别过去。”

“别说傻话,伙计,”殡葬承包人对各种凄惨悲凉的事情早已习惯,“别说傻话了。”

“我跟你说,”那男的紧握拳头,狂暴地用脚踩着地板——“我跟你说,我不能让她入土,她在那儿得不到安宁,蛆虫会打扰她的——不是吃掉她——她已经成了空心的了。”

老板没有理会这一番咆哮,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卷尺,跪下来,在尸体旁边量了一会儿。

“啊。”那个男子在死者的脚边跪了下来,泪水奔泻而出。“跪下吧,跪下吧——你们都来跪在她身边。听好啦。我说她是饿死的。我一点也不清楚她的身体有多差,一直到她这次得了热病,后来她的皮肤连骨头都包不住了。房间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点蜡烛,她是死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之中啊。即使我们听得到她在喘气,叫孩子们的名字,可她连孩子们的脸都看不见。为了她,我上街要饭,他们却把我投进了监狱。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心里的血全都干涸了,是他们把她活活饿死的啊。我当着上帝发誓,这事上帝都看见了。是他们把她饿死的。”他伸出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随着一声狂叫,在地板上打起滚来,两眼发直,唾沫糊住了他的嘴唇。

孩子们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哭泣。只有那个老太婆仿佛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一样,一直没有开口,她恐吓着要他们静下来,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子的领带松开,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殡仪馆老板走过来。

老妇人朝尸体摆了摆头,像白痴一样乜斜着眼睛讲道,“她是我女儿。”在那种场合里,这个动作甚至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天啦,天啦。唷,真是奇怪,我生了她,当时我也不年轻了,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快快活活的,可她却躺在那儿,冷得硬邦邦的。天啦,天啦——想想这事吧。真像是一场戏——真像是一场戏。”

可怜的老人叽哩咕噜地说着,以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格格地笑起来,棺材店老板转身就走。

“等一等,等一等。”老妇人高声讲道,有点像自说自话,“她下葬是明天、后天,还是今天晚上?我都替她收拾好了,你知道,我也得去。给我送一件大的斗篷来,要穿上很暖和的,天气可真冷。去以前,我们还得吃点面包,千万别小气,喝点酒啊。送点儿面包来——只要一个面包一杯水就够了,我们会有面包的,亲爱的,是不是啊?”她急切地说,殡仪馆老板又想往门外走,被她一把拉住了大衣。

“是的,是的,”殡仪馆老板讲道,“当然会有的,你要什么都有。”他挣脱了老妇人的拉扯,带着奥立弗,急急忙忙走了。

第二天(这户人家已经得到了半个四磅面包和一块奶酪的救济,是邦布尔绅士亲自送来的),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又一次来到丧家。邦布尔已经先到了,还带来四个济贫院的男人,准备扛棺材。老太婆和那个男子破烂的衣衫外边披了一件旧的黑斗篷,光溜溜的白木棺材拧紧了,四个搬运夫扛上肩,往街上走去。

“喂,老太太,您老可得走好。”苏尔伯雷凑近老妇人耳边低声讲道,“我们已经晚了一点,叫牧师老等就不行了。走起来,伙计们——能走多快走多快。”

搬运夫肩上本来就没什么分量,一听这话,便快步小跑,两个送葬的亲属努力不落在后头。邦布尔绅士和苏尔伯雷大步流星走在前边,奥立弗的两条腿比起老板的来可差远了,只有在旁边跑。

然而,状况并不像苏尔伯雷绅士预料的那样,他们大可不必这样匆忙。他们来到教堂墓园一个僻静的角落时,牧师还没有到场,那地方长满尊麻,教区居民的墓穴也修在那里。教区文书正坐在安葬器具室里烤火,他仿佛认定一个钟头之内牧师是来不了的。于是他们便把棺材放在墓穴边上。天上飘起一阵冷冽的细雨。这幅景象引来了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他们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间玩起捉迷藏来,忽而兴趣又变了,在棺材上边跳来跳去。两个亲属耐心地守候在一旁。苏尔伯雷绅士和邦布尔与教区文书有私交,便和他坐在一起烤火看报。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忽见邦布尔绅士、苏尔伯雷,还有那位文书,终于一起朝墓地奔过来,紧接着牧师出现了,一边走一边穿白色的祭服。邦布尔绅士挥起手杖,赶跑了一两个小孩,以撑持场面。那位令人恭敬的绅士把葬礼努力压缩了一番,不出四分钟就已宣讲完毕。他把祭服交给文书,便又离开了。

“喂,毕尔,”苏尔伯雷对掘墓人说,“填上吧。”填墓倒不是什么难事,墓穴装得满满的,棺材最上面离地面只有几英尺。掘墓人把泥土铲进去,用脚随便跺了几下,扛起铁铲就走,后边跟随那群孩子,他们叽叽喳喳地抱怨着这游戏结束得也太快了。

“吱吱,伙计,”邦布尔在那个鳏夫背上拍了拍,讲道,“他们要关墓地了。”

那男子自打来了以后就一直伫立在墓穴旁边,没有挪过地方,此刻,他猛地一愣,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和自己打招呼的这个人,往前走了几步,便昏倒在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对丢失斗篷深感痛惜(斗篷已由棺材店老板收回),无暇顾及到他。于是大家往他身上泼了一罐冷水。等他醒过来,送他平平安安走出教堂墓地,这才锁上大门,各自散去。

“喂,奥立弗,”在回去的路上,苏尔伯雷老板问道,“你爱不爱这一行?”

“还好,绅士,谢谢你,”奥立弗颇为犹豫地答复,“并不特别爱,绅士。”

“啊,奥立弗,你早晚会习惯的。”苏尔伯雷讲道,“只要你习惯了,就没事啦,孩子。”

奥立弗满腹疑窦,不清楚苏尔伯雷绅士当初习惯这一套是否也花了很长时间。不过,他想还是不去打听这个疑问为好。在回殡仪馆的路上,他一直在捉摸自己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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