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客厅,豪华的绒绣扶手椅,少校军官冯·法尔斯贝格伯爵坐在椅子上,他是普鲁士军队的指挥官。两只脚穿着马靴,他把脚在壁炉上,以至把壁炉磨出两个小坑,越来越深。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这会他正在用小刀在桌子上刻一些数目和图形,他打了胜仗。
他刚看完邮件,又看了刚送来的德国报纸。他站起身,往炉火里投了三四大块青木柴;为了取暖,这些老爷们正在一点一点地砍伐大片的树木。然后他默默地走到窗前。
一场诺曼底大雨,滂沱直下,密密麻麻地疯狂般地倾斜而下,形成一条纹雨墙;大雨冲洗大地,泥浆四起,淹没一切;一场实实在在的鲁昂大雨。
他望着被雨水淹没的一切;还有远处的昂台勒河,河水涨得溢出了两岸。他用手指敲打着玻璃窗,敲的是一首华尔兹舞曲,忽然一个声音让他停止了敲打,回过头去,来人是他的副手冯·科尔瑞英格斯坦男爵,上尉军衔。
法尔斯贝格少校身材魁梧,胡子像蒲扇一样。这使人想到开屏的孔雀,不过得把尾巴挂在下巴上了。他眼睛湛蓝,冷淡镇静;脸颊还有一道明显的伤,那是被马刀砍的。据说他是个正直勇敢的军官。
上尉样子很有意思,胡子也剪得很短,阳光下还闪着亮光。两只门牙含含糊糊地说不明白是如何在一个纵酒的夜晚落掉的,说起话来糊里糊涂的,经常叫人听不懂,头发像受过剃发礼的修道士差不多,头顶还秃了;围着这块圆圆的秃顶,长着浓密鬈曲的短头发,闪着金黄的亮光。
指挥官听着部下的报告之后;跟着他们两人又走到窗前,口中还埋怨日子过得很不开心。少校是个好静的人,在国内已经成家,怎么都能凑合。但是男爵上尉贪酒好色,过惯了不检点生活,那一段时间里在这个边远的驻防地点,迫不得已地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心里着实很不是滋味。
不多时有一个士兵敲门进来了,他只是慢慢地用他的出现来报告中饭已经做好了。
在饭厅时他们碰到3个小军官:一个中尉,两个少尉,一个金黄头发的小矮个儿,对士兵极其傲慢,对失败的人冷酷无情,性子也很暴躁。
在法国同事们都叫他“雯雯小姐”。给他起这么别致的称呼,原因有三个,一是他身段漂亮,腰身纤细,看上去好像用了女人的衣服;二是他刚刚长胡子,脸很白净;三是他对人对事表示极为不满时,有那么一个习惯,经常使用法国短语“雯,雯,”说的时候,不时常特意地吹出一点儿哨音。
迪维尔城堡的饭厅很是高雅古典,古老的玻璃砖镜子有几个星状的子弹窟窿眼儿,悬在高处的弗兰德勒挂毯有许多马刀划的口子,偶尔还有的一条条挂了下来,这一切都是由“雯雯小姐”在空闲时候完成的杰作。
墙壁上有三幅画像,他们每个人都抽上了长长的瓷烟斗,另外还有一个束胸的贵夫人,在过了不知多久褪了色的镀金画框里,傲慢地高挑着两大撇用木炭画的胡子。
在客居中,破旧的饭厅里,军官们都各自吃着自己的午餐。雨下得仍很大,吃了败仗的外表使人看了很可怜。古老的橡木地板脏得像小酒馆的烂泥地。
他们于是又开始了每天的无聊谈论。接连不断的白兰地和利口酒传来传去,他们仰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慢慢地不停地喝,同时始终叼着烟斗,烟斗的颜色和形状古里古怪,好像是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一样。
每每杯里的酒喝完,又无奈地斟满。然而“雯雯小姐”一连几次不断地把酒杯掼碎,他一掼碎,马上就有一个士兵给他送来一只。
满屋的烟雾熏着这群喝醉酒的人们。然而男爵却冷不丁地起身嚷道:“他妈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应该好好想个办法。”中尉奥德和少尉弗地茨像德国一样的迟钝、严肃,他们回答:“出什么事儿了,上尉?”他想了片刻,然后说:“出了什么事?应该举行一次酒宴,要是指挥官同意的话。”于是少校也问上尉出了什么事儿。此时,男爵先生走到那边,平静地说:“指挥官先生,由我负责所有的一切。我把‘勤务’派到鲁昂去,由他把姑娘们带回来。我知道怎么做的。我们在这里订好了一顿晚餐,而且什么也不缺。至少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冯·法尔斯贝格伯爵无奈地笑着说:“不会这个样子吧,我的朋友。”
然而所有的军官都要求指挥官:“让上尉去办吧,指挥官,这里实在太无聊了。”
终于少校还是同意了。“好吧。”他说。男爵马上派人去叫“勤务”。这是一个挺老的军士,他一直都没笑过,但是长官们的命令,他都一律不敢违抗。
他机械地听完命令就出去了。不多久以后,一辆有篷子的大车在倾盆的大雨中,由四匹马拉着飞奔而去。
片刻之间,他们不再疲惫,而且脸上挂上了笑容。他们又开始了无聊的谈话。
雨依然在下,但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就要天晴了。“雯雯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他那双贼也似的眼睛在捕捉一样可以发泄的东西。偶尔这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盯住长了八字胡的那位夫人,掏出了能冒烟的家伙。
“你找不到了。”他说。他没有离开他的位置,举枪准备射击,砰砰两枪打中了肖像的眼睛。
然后他嚷道:“咱们来放地雷!”谈话一下子都没有了声音,好像出了什么事把大家吸引住似的。
放地雷是他新找到的消遣方法。这里的老板,费尔朗·达莫阿·迪维尔伯爵,离开城堡时太着急了,除了把一些银器埋在墙洞里,其他的东西都没带走,或是藏好。他很有钱,花销也大,他那间饭厅有一扇门与大客厅相通,在那以前,似乎很像是博物馆的一间展览厅。
所有墙上挂的都是一些名品;其他一些地方所摆设的也都是出了名的制品,这些珍稀的东西装满了这间大厅,真是目不暇接。
仅存的东西并不多,少校先生是很不允许再破坏的。然而“雯雯小姐”时不时就放一次地雷。
侯爵先生正要找东西,他带回来一只浅红釉的中国小茶壶,在把火药装在里面,再从壶嘴里慢慢塞进一根根长的火绒,他把火绒点燃,然后连忙扔到隔壁屋子,紧接着很快回来,顺便关上门。所有的德国人都热切地期待着,像孩子似地好奇地等待着;随着一声巨响整座城堡都晃动了,爆炸过后,他们冲进去看看有什么效果。
我们的“雯雯小姐”这次终于炸掉了维纳斯的头。他们检验着他的战利品。少校可怜的眼光望着这间遭到疯狂的霰弹破坏,地上全是艺术品碎片的大厅。他头一个出来,一边走一边称赞道,“这一次很成功。”
硝烟和香烟混着,让人无法呼吸。指挥官赶紧打开窗子,等到他们回来再喝完白兰地,都走到了窗前。
潮湿的空气冲进屋里带来粉末般的水花和河水的气味。他们望着被大雨淋得疲软的大树,望着连绵的雨雾笼罩着的宽广山谷,望着远处教堂钟楼突兀地高耸在瓢泼大雨之中的灰色尖顶。
自打他们来了之后,钟声再也没有响过。这还是侵略者在这里遇到的唯一的反抗,无声的反抗。教堂的神父对于普鲁士士兵的吃住,从来没有拒绝过,总是有求必应;甚至有几次还接受了敌人指挥官的邀请一起喝啤酒和葡萄酒。敌人的这位指挥官竟然友好的请他作居间人。但是,如果让他去敲那钟一下,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说,他是一位传教士,他不可能去杀人,但这也是一种抗议,温和的抗议,和平的抗议,沉默的抗议。人们都默默地支持神父的坚定和英勇。他和他的教堂一样保持着顽强的沉默,来宣告举国的哀悼。
所有的人都得到了鼓舞,准备对神父支持到底,准备行动,他们认为这种抗议是维护国家的荣誉。他们看来,这样做对祖国的贡献比贝尔福和斯特拉斯堡还要伟大,他们具有同等价值,他们这个小村子将因此而被人们牢记。除了这一点以外,什么要求,他们都不拒绝。这一切他们仅仅付之一笑;还有当地人又都对他们百依百顺,他们因为这些也就很乐意地容许当地人的无声无息的爱国行为。主张强迫打钟的只有威廉侯爵。他的上司对教士采取完美的和善态度,使他感到非常不满,每一天他都请求指挥官让他去敲一次钟,甚至仅仅是为了让大伙乐乐,也得让他去打一次。他请求时,拼命地恭维他,接近他,然而指挥官是决计不许的,“雯雯小姐”为了寻找依靠,只好在迪维尔城堡里放“地雷”。
几个男人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末了少尉弗地茨乐了几声说:“这些肖(小)姐楚(出)门艮(肯)定不会有喝(好)天气了。”
他们分了手去干各自的公事,上尉要准备晚餐,当然有许多事要做。
天黑,他们聚在了一起,一个个都像检阅的日子里一样,打扮得漂亮,大家就笑了起来。他们擦了头油,洒了香水,容光焕发。指挥官的头发似乎也不那么灰白,上尉鼻子底下留了一撮火苗一样的小胡子。
下午4点的时候,窗户依然开着。6点10分,男爵说他听见有车声。大家都奔过去,不久那辆大车到了这里,4匹马在路上不停地飞奔,泥浆一直溅到背上,浑身冒着汗,呼吸急促。
女人们都下了台阶。“勤务”曾经拿了上尉的名片去找他的一个朋友,这是经过这个人精挑细选的五个漂亮妓女。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一口答应了。“干了这一行,有什么办法!”她们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有回答那一点没有泯灭的良心的谴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