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国公杨坚呆坐在书房里,眼瞅着窗外刚发新绿的柳枝怔怔地出神。他时常这样呆坐着。翻开书卷并不阅读,备好笔墨亦不书写。茶凉透了也未喝上一口,一坐就是半晌。
自宣帝即位后不久,杨坚就常常被一种莫名的郁闷忧虑之情包围着、压抑着。宣帝即位,长女杨丽华由太子妃立为皇后。身为国丈的杨坚,除了世袭的隋国公爵位外,被征拜为上柱国、大司马。旋又转为大后丞、右司武,直至今日的大前疑,地位与丞相相当,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按常理,此时的杨坚身家显贵,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已不在话下,似不该再有什么忧愁之事了。其实不然,那整日缠绕着杨坚的忧虑郁闷之情,恰恰与他的身世家庭有关。
杨坚的父亲杨忠,曾是北魏时鲜卑将领独孤信麾下的一员武将,深得独孤信宠信。北魏永熙三年,杨忠随独孤信投奔时在长安的鲜卑大贵族、关西大都督宇文泰。也就在这一年,北魏分裂,成为西魏和东魏,杨忠与独孤信便都成了宇文泰掌国的西魏重将。由于在同东魏的战争中,杨忠勇猛善战,攻无不克,屡建功勋,使他在朝野之中声名显赫。然而,让杨忠威名远播的并不仅仅是征战骁勇,更与他的一段传奇般的故事相关。
那年,宇文泰率领将士们在山野中进行大围猎。所以要围猎,并不是单单为了捕获多少野羊、山兔之类的猎物,还主要为演练兵勇。谁都知道,战争是夺取天下、开拓疆土的最有效力的手段。谁拥有一支勇猛顽强、精于骑射的军队,打江山、坐天下就成功了大半。而骑射之功得时常操练演习才可日益精良。在不打仗的岁月里,最接近实战的操练演习就莫过于围猎了。围猎时队伍的排列布置,也跟与敌军对垒时的兵阵布法不相上下。兵士们在主、副将领的统率下,左右拉开,阵线长达数里甚至十数里不等,还需因地利而定,相互间以旗鼓为信号联络。
这一天,围猎的兵阵已布置停当。杨忠立于宇文泰一侧,只等猎物出现,听主将一声号令,即可率兵冲锋陷阵。轰赶猎物的队伍已出发多时。原来,当这边在排兵列阵的时候,就已派出了一支队伍,自左右两翼出发迂回到前方一二十里的地方,然后或击鼓鸣锣,或摇旗呐喊,总之,得造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声势来,才能把藏匿在荒草乱石和树丛中的那些野羊山兔之类的动物惊吓出来。受到惊吓的动物们只想到把这些呐喊声、锣鼓声远远地抛在身后就能逃脱性命,却不知在它们前面,有数以千计的弓弩射手正搭箭引弓,等着它们到来。此时,宇文泰和杨忠所领的部下正在等待着面前将要出现的这种壮观场面。
忽然,就听得一声长长的、震撼山野的吼啸。这声音发自他们的身后。众人回身一看,只见从不远处一座被林木遮掩的乱石岗下,窜跃出一只斑斓猛虎!杨忠他们在排兵列阵的时候,竟忽略了这座不起眼的树丛石岗。看来这老虎已伏藏多时,见这队人马侵扰它的领地,心下早有愠怒。又看这些人久久没有离去的意思,终于忍无可忍,就一跃而出,来显示一下山林之王的尊严和威风。
老虎怒吼着,径直向宇文泰猛扑过来。弓箭手们也一时乱了阵法,七拥八凑地围上来,搭起弓箭就要向奔跑着的老虎开射。
这时候就听杨忠大喊了一声:“不要莽撞,免得乱箭误伤将军!”话音未落,杨忠已经站在老虎前方。待老虎扑过来,他侧身一避,同时抬起左臂往虎背上一揽,从腰部将老虎紧紧地箍住。老虎摆一下腰身,竟未挣脱,遂扭头朝杨忠张开了血盆大口。就在这一刹那,杨忠的右手嗖地插入老虎嘴里,随即听他奋力一声:“嗨一”只见从老虎嘴里扑地迸射出一注鲜血,原来杨忠将老虎的舌头连根拔了出来。还没等疼痛已极的老虎再发淫威,杨忠用铁钳样的手指死死地扼住了它的咽喉,纹丝不动,越掐越深。可叹这只山林之王,腰身被牢牢箍住,咽喉被深深掐死,浑身上下已动弹不了,只剩下一条钢鞭似的尾巴凶狠地抽打着地面,发出啪啪声响,扬起一团团尘土碎石。一阵阵飞扬的尘土将杨忠和老虎一同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外面的人已看不清这一人一虎的身形。等到尘埃落定,就见杨忠正在用一把泥土擦搓着手上的鲜血,嘴上还不断噗噗地吐着细沙和草叶。那只斑斓猛虎瘫卧在他脚下,早已没了气息。
这一场恶斗把宇文泰及部卒们看了个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他们熟悉杨忠驰骋沙场的骁悍,却未见他与猛兽格斗也如此英武,又是保全了大将军的性命,宇文泰又是感激,又是欣喜:这样的忠勇之士天下不可多得。于是,宇文泰当即为杨忠赐字:“掩于”。在鲜卑语里,掩于就是猛虎的意思。而赐姓、赐名、赐字是鲜卑君王和贵族给予下属汉族将官的崇高荣誉。得赐掩于之后,杨忠更是声名大震。
不久,西魏由北周取而代之。杨忠当然是北周的开国将领,地位日隆,官至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爵封隋国公。
武帝天和四年,杨忠去世。当时已是隋州刺史的二十八岁的杨坚,承袭了隋国公的爵号。
正是由于这样的身世,杨坚在武帝宇文邕朝中也颇得赏识重用。在为皇太子选妃子的时候,武帝选定了杨坚的长女杨丽华。倍受宠信的将臣,又成了皇亲国戚。对这种恩宠有加的荣耀待遇,杨坚不敢有一时忘怀。他时时提醒着自己,周朝天下是凭借自己父辈等人的鲜血性命换来的,故此,我杨坚才得皇帝恩宠,全家才能有今日的显赫荣华。如若周朝失了天下,杨家也必定失去了今天的一切,甚至性命不保。所以,身为朝廷重臣,当尽心竭力辅佐君王,以图国家社稷安宁昌达,乃至千秋万代。因而对于朝政国事,杨坚始终兢兢业业,不辞劳苦。这样便更得武帝信赖。凡武帝每每巡幸外出,宫中之事都一并交由杨坚掌理。谁想好景不长,武帝北伐突厥途中驾崩,换上了自己的女婿,一个荒淫无度的宇文赟做皇帝。杨坚虽不过四十岁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丈,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太了解这位皇婿了。自他即位后,杨坚几乎天天都在计算着因宣帝昏庸无能而朝中社稷会发生的情况,以便及时应付。可谁知宇文赟做了没几天皇帝,便传位八岁的静帝,自称天元,一门心思吃喝玩乐去了。有一回,他竟当着先朝几位老臣的面,说:
“有众爱卿辅佐静帝,朕也就放心了。所谓国家社稷稳乱与否,说到底就是一个皇权、皇位的掌握。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姓宇文,那么天下依然是朕的天下,国家也还是朕的国家。江山不改,社稷不移。至于国家可以繁荣兴盛到何等程度,朕还未曾设想。但照此下去,至少不会败坏到哪里去。是吧?”
这哪里还像是一位国君的语言!自称天元皇帝的宇文赟整日里不是在宫中与妃嫔使女嬉笑取乐,便是设宴群臣,放纵豪饮。还竟然把侄媳也霸占了,累及杞国公全家惨遭诛杀。这国家还成何体统?国君如此,自己的女儿虽为皇后,在后宫忍辱受罪是什么样子,也可想而知了。受到这些国事家事的压抑,杨坚时常忧心忡忡、郁郁寡欢也就不足为怪了。
愁闷的时候,杨坚除了在书房呆坐着,也还常跟夫人独孤文献念叨一番。独孤氏就是杨忠的上司、鲜卑大将独孤信的女儿。杨忠与独孤信生死之交,友谊甚深,独孤信就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而独孤信的长女则是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独孤氏嫁给杨坚的时候年仅十四岁。鲜卑族有夫人参政的传统,因而无论是国事家事,独孤氏都好与杨坚商讨议论,出出计谋。不过近大半年来,两人每每商讨议论,最终的结果就是夫妻相视发出的一声声忧愁的叹息。
窗外,随微风摇曳的柳条,送来了阵阵嫩绿的清香。庭院里的月季花已突现出了骨朵,地上的野草也生发出嫩叶。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山川原野又开始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而惟有宇文氏治下的国家,却在日夜不息的笙歌乐舞中,一天天显露出衰败的颓势。难道说,北周王朝刚传了五代,才二十几年光景,就气数将尽了吗?
杨坚望着窗外的景象,禁不住又是一阵悲叹。听得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看时,夫人独孤氏急匆匆走进来,满脸惶恐之色。杨坚忙问:“夫人,出了什么事?”独孤氏气喘吁吁,一时间难以平定下来,只将手中的一张字条递给杨坚,说:“……内史、郑译……”
杨坚明白是郑译差人送来的,急忙展开看了一眼,顿时失声叫道:“天理何在啊!”
这时,倒是独孤氏已平定了喘息,对杨坚说:“先别急,急也无用。赶紧想些办法救女儿一命才是!”
杨坚毕竟在朝已久,经历过许多世面,他很快稳定下来。他紧锁眉宇,倒背双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果断地对独孤氏说:
“此事还是由夫人出面为最好。”独孤氏一怔:“为什么?”
“那天元皇帝尽管无道,但毕竟年轻,还不至于跟一位老夫人计较而一点情面不给,更何况你是他的岳母。并且,对妇道之言,他亦不会有多大的猜忌疑心,夫人只管多讲些赔罪的话、好听的话就是了。而我身为朝廷重臣,若去面见天元,恐他猜疑有胁迫之意。如言语间稍有不慎,他又会疑你有谋反之心。这样不但救不了女儿,闹不好会与杞国公遭同样灾祸,殃及全家!夫人你想,是不是有这样的道理?”独孤夫人听罢,点头连连称是,也顾不得再多说什么,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吩咐家人备车,急急忙忙奔往宫中面见天元皇帝去了。